填词辞官恋青山——读白朴词
白朴的名字,因其着名的剧作《墙头马上》、《梧桐雨》,而与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郑光祖等齐名,被深深镌刻在元杂剧大家的里程碑上。由于戏剧家的光环太耀眼,所以很多人可能没有注意到,白朴还是一位填词高手,并采用戏剧化手法以词谢官。
白朴虽然出生在官宦家庭,但其身世非常不幸。白朴的父亲是金国官员,他七岁时,蒙古军队攻下了金国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乱军中白朴的父亲随金哀帝仓皇出逃,从此失去音讯。白朴的母亲和一大批王公贵族的妻女被蒙古军队押解北上,也没了消息。因为改朝换代的战争,转眼间成了孤儿的白朴,幸好被父亲的好友元好问收养,才避免了流浪街头的命运。由于元白两家是世交,白朴又聪明而有灵气,招人喜欢,在元家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和照顾。后来元好问还有诗称赞白朴:“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
幼年遭遇的家国之难,对白朴的幼小心灵伤害非常大,以至影响了他一辈子的生活道路。白朴的青壮年时代处在元世祖忽必烈统治时期,是兴旺上升阶段,朝廷大量招揽使用中原人才,时任中书右丞的史天泽荐举白朴做官,被婉言谢绝。后来监察御史师巨源又推荐其任职,白朴填了一阕《沁园春》作为对朋友好心推举的答复:
自古贤能,壮岁飞腾,老来退闲。念一身九患,天教寂寞;百年孤愤,日就衰残。麋鹿难驯,金镳纵好,志在长林丰草间。唐虞世,也曾闻巢许,遁迹箕山。越人无用殷冠,怕机事、缠头不耐烦。对诗书满架,子孙可教;琴樽一室,亲旧相欢。况属清时,得延残喘,鱼鸟溪山任往还。还知否?有绝交书在,细与君看。
这阕词前有个小序:“监察师巨源将辟予为政,因读嵇康与山涛书,有契于心者,就谱此词以谢。”序中说明了填词的动因和效法的对象。词的主旨是辞官,大概意思是:
自古以来的贤才,大多在年富力强时有所作为,年老之后便退居山野赋闲。我这个人身上毛病很多,很像嵇康辞官给自己列数的九条大不适宜,因此天命寂寞,年轻力壮时也没有什么作为,一肚皮不合时宜,眼看年衰体残。尽管知道做官可能会得到一些好处,但生就麋鹿之性,无法忍受官家约束,只想在山野之间无拘无束地享用丰美的水草。就像尧舜时代的巢父、许由,做官不肯,让江山不要,只要箕山隐居,终其天年。
像《庄子·逍遥游》中的寓言故事所讲,殷这个地方的人喜欢戴帽子,生意人就把帽子贩到越这个地方,殊不知越这个地方的人没有戴帽子的习惯,生意赔了。有人爱当官,以为别人也和自己一样爱当官,于是好心举荐,结果人家不乐意。白朴干脆在词中表明志向,说自己只喜欢过一种诗书满架、子孙绕膝、亲友相欢、饮酒弹琴、在鱼鸟溪山之间闲散逍遥的日子。如果监察大人还不理解我的心志,可以再好好看看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文章所言,正是我的心声。
白朴在词中说自己效法的榜样是嵇康,并引用嵇康以自身九患为由辞官的典故,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典故。
嵇康是魏晋时期很有个性的文人,是文学史上的“竹林七贤”之一,在曹魏政权中当过一个很小的官,叫中散大夫,所以后人又称他为嵇中散。由于对社会不满,不愿与篡位当政的司马氏合作,却又无力改变现状。嵇康与阮籍、阮咸叔侄俩,加上刘伶、向秀、山涛、王戎七人常聚于竹林之中,纵酒狂饮,宣泄内心的郁闷。不过后来七人中山涛、王戎两人归附司马氏,做了大官。而文学成就和后世名声,则以嵇康、阮籍为最。山涛,字巨源,后来在司马氏政权中做官,步步高升。有一次山涛又要升官了,于是打算推荐嵇康担任他原先的职务,嵇康写了一篇题为《与山巨源绝交书》的文章,提出谢绝做官的九个理由:
一是喜欢睡懒觉,无法按时去上班当值;二是喜欢抱琴行吟,野游垂钓,可当官后身边往往有人跟随,不得自由自在;三是当官在厅堂上要正襟危坐,手脚不可乱动,可是自己身上虱子多,乱叮乱咬,平时和朋友说闲话时都要不停地抓痒捉虱子,当官要穿官服,拜见上司,就不能忍耐虱叮虫咬之痒;四是平时懒得操心动笔写东西,可是当官公文往来很多,不看不答会误大事,都看都回又让自己太为难太勉强,也难坚持下去;五是不喜欢参加吊丧活动,可是官场民俗又免不了,不去会被人责骂中伤,又无法一一解释,久而久之,会很得罪人;六是不喜欢与庸俗、低俗、世俗的人打交道,可当官却要与这样的人共处共事,每天看他们丑态百出,听他们阿谀奉承,闻他们尘脏汗臭,实在受不了;七是害怕官场上的钩心斗角,互相倾轧;八是自己不尊周礼孔教之说,个性放任,如果当了官,被宣扬出去,必为当朝官方提倡的礼教所不容;九是个性疾恶如仇,又心直口快,遇到看不惯的事就发作,这是官场最忌讳的。嵇康说一个人有这九个毛病,即便外界不为难他,自己也会把自己搞病,哪里还会长久与人相处呢?
嵇康列数九患之后意犹未尽,又引《庄子》寓言故事说不要以为殷人爱戴帽子而强迫越人也要戴帽子;猫头鹰爱吃死老鼠,以为从天空飞过的鸿雁也会来争夺它的死老鼠。嵇康借此表明不齿于司马氏政权为官的心志,只愿守陋巷,教子孙,与朋友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一张琴,一壶酒,乐此平生。
嵇康此文一出,话是说了,官是辞了,仇也结了,大大地招致了司马昭的厌恶,成了后来被杀害的重要原因。
幸好白朴填词辞官没有太得罪朋友,没有太惊动忽必烈皇帝,没有惹来太多麻烦。
白朴还有一阕《沁园春》,赞美潇洒玩世的东方朔,也非常有趣:
渺渺吟怀,望佳人兮,在天一方。问鲲鹏九万,扶摇何力,蜗牛两角,蛮触谁强。华表鹤来,铜盘人去,白日青天梦一场。俄然觉,正醯鸡舞瓮,野马飞窗。徜徉,玩世何妨。更谁道、狂时不得狂。羡东方臣朔,从容帝所,西真阿母,唤作儿郎。一笑人间,三游海上,毕竟仙家日月长。相随去,想蟠桃熟后,也许偷尝。
词中赞美的东方朔是汉武帝时的朝廷大臣,曾经和司马迁同朝为官,司马迁《史记》中褚少孙把他列在“滑稽列传”之后,说他学识深厚,无书不读。刚到长安上书皇帝就用了三千个木简,满满拉了一车,大约有十万字,汉武帝临朝之余用了两个月才读完。之后任命了他一个郎官的职衔,常在皇帝身边说话取乐。武帝高兴时也会赐他饭食,他常把吃剩的肉揣在怀里带走,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武帝赏他的金银绸缎,他拿去收买女人,在他府里,漂亮的女人换得很勤,他的钱财都用在了女人身上。那些所谓正经的大臣都称他“疯子”。武帝却说,如果他行事不这么荒唐,你们谁也比不上他。一些自以为学识深厚的博士先生讥笑东方朔在皇帝身边为官三十多年而没有进步,官衔只是个侍郎,职位不过是个卫士。东方朔毫不介意地告诉这些人,自己像一只倒扣的大碗,稳稳当当,没有任何忧虑,并且意味深长地告诉大家:下人遁迹世俗天地,中人隐居山水之间,高人避世在朝堂之上。确实,东方朔以他高明的生存智慧善终于武帝身边,临终之言还深深打动了武帝,武帝感动地说: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亡,其言也善。
白朴在这阕《沁园春》中,表明自己对所谓的鲲鹏九万里的不世之功和争夺于蜗牛两角间的微薄之利都不屑一顾,人很渺小,像醋坛里的飞虫,阳光下飘飞的尘埃。人的一生经历,不过是白日青天下的一场梦。能像高人东方朔那样从容帝所,随兴玩世,几乎可以和享受蟠桃盛宴的仙家平起平坐,这才是令人羡慕的。
白朴终生布衣,八十多岁的高寿,说明他给自己定的生活方式——不介入纷纷世事,扰扰人生,不强颜欢笑;心比秋水还净,身似白云犹闲,不是说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