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五美清泪词——读沈宜修、张倩倩、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词
风流才子唐伯虎画《四美图》,画中人之美,勾人心魄,图画之妙,在绘画史上留下佳话,让人不时念起。与唐伯虎同朝而晚一百二十年的大学士叶绍袁一家,文才灿然,五位才女互相唱和,自娱自乐,在当时就传为美谈。叶绍袁是进士出身,官居国子助教、工部主事,觉得当官无味,遂以俸母为由请归。与家人读书、辑书、写诗填词,过着闲散日子。
叶绍袁的夫人沈宜修出身大户人家,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十六岁出嫁,与郎君相配,被人称作“琼枝玉树”。年轻时,夫君长期在外地做官,她一人独守家园,孤独寂寞在所难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天睡梦中填词,醒来后反复玩味,意犹未尽,续填九阕才算尽兴,其梦中词《忆王孙》曰:
天涯随梦草青青,柳色遥遮长短亭。枝上黄鹂怨落英。远山横,不尽飞云自在行。
睡梦中女词人身轻如燕,飞翔在一片空阔的原野,四周的景色好美,青青的小草像绒毯一样铺满大地,嫩绿的柳枝随风飘摇,掩映得驿道上的长亭短亭时隐时现。再远处,视线被山遮挡回来,看不过去了,只有身边的云彩与自己相伴在悠然地飘飞。转眼间,女词人变身为黄鹂鸟,看着枝头随风飘落的花瓣,伤心光阴匆匆,春光易逝,哀怨花季女人独守空房,红颜易老。
沈宜修有一阕《蝶恋花·感怀》,表现了其最真切生动的女人心性:
犹见寒梅枝上小。昨夜东风,又向庭前绕。梦破纱窗啼曙鸟,无端不断闲烦恼。却恨疏帘帘外渺。愁里光阴,脉脉谁知道。心绪一砧空自捣,沿阶依旧生芳草。
这是一段情痴女人的心曲,在外做官的男人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不见归来,弄得在家的女人白日黑夜望眼欲穿,眼巴巴看着年去年来,花开花落,可是透过纱帘,那条归家路上总不见郎君的身影,女人的日子就在这没完没了的烦恼忧愁中一天天挨过去,情感深处倍受煎熬的痛苦有谁知道呢?能去向谁说,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唉!算了吧!自己也学着古代女人月下捣衣捣练以寄游子征人,不过女词人的做法更进一步:以心为砧,以情自捣,自捣自受,不求投寄。
沈宜修有个表妹叫张倩倩,两姐妹相差四岁,从小相处得很好,长大后张倩倩嫁给沈宜修的弟弟沈自徵为妻,表姐妹变成了亲上加亲的姑嫂。有意思的是沈自徵天生不安分,坐不住冷板凳,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就是过不了乡试这一关,后来索性任侠使性,不做秀才,要当武将,孤身千里到最北边的边塞前线去考察地理山川、两军态势。即便讨了老婆,他照样出游,把年轻漂亮的媳妇丢在家里守活寡,他一不为功名前途,二不为经商发财,三不为红颜知己,一个人多年在外漂流,弄得媳妇天天在家以泪洗面,望断秋水。
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独守空房的姑嫂俩同病相怜,在一起说着女人的私房话,说到动情处,一个牵挂弟弟,一个思念郎君,遂即填词以记,嫂嫂的《踏莎行》曰:
粉箨初成,蔷薇欲褪,断肠池草年年恨。东风忽把梦吹来,醒时添得千重闷。驿路迢迢,离情寸寸,双鱼几度无真信。不如休想再相逢,此生拚欲愁消尽。
从词中可见,姐姐很为这个不安分的弟弟操心,年复一年不见他回来,好不容易梦见,却又醒来,让人平添无限的牵挂。不知多少次说要回来,可到时间又不见回来,鱼腹传书就没个准信,这般的折磨人,倒不如干脆不想他,一了百了。
弟媳妇张倩倩的《蝶恋花》又是另一种情愫:
漠漠轻阴笼竹院,细雨无情,泪湿桃花面。落叶西风吹不断,长沟流尽残红片。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雁。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
这阕出自成熟女人手笔的思念丈夫的词作,绝不亚于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女词人看着春去秋来的景致变换,深切感受着光阴如梭的残酷,整天沉浸在以泪洗面的悲悲戚戚之中。白天发呆,深夜无眠,躺在床上想一千遍才到半夜,不知道这种痛苦的时光该如何打发。正在辗转反侧、苦不堪言之际,和着深沉的夜色又传来几声孤雁的哀鸣,更让人加倍的凄凉。最后女词人在极端无奈的情况下自我安慰、自我解脱:算了!恨人不如恨自己,别去怪那位没心没肺的郎君,再牵挂也没有用,恨只恨自己红颜命薄,没福气像远古时代的弄玉、萧史在凤凰台上吹箫起舞,引来凤凰无数,然后双双乘鸾飞升,永世相伴。
非常令人叹惜的是,这位美貌多情的才女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一直没有生育。碰上了一位懂事太晚的姑爷,不会珍惜好老婆。当他随意地在外面玩够、玩累了,回到家里的时候,三十四岁的张倩倩已含情脉脉地离开人世,留给他的是一些凄婉辛酸的词篇。
沈宜修生有三女:大女儿叶纨纨,二女儿叶小纨,三女儿叶小鸾。三个女儿中以老三小鸾最有才气,后人对其词作评价最高。她的一阕《虞美人·看花》最见少女赏花心性:
阑干曲护闲庭小,犹恐春寒悄。隔墙影绕一枝红,却是杏花消瘦旧东风。海棠睡去梨花褪,欲语浑难问。只知婀娜共争妍,不道有人为伊惜流年。
词中小鸾俨然一个倾注全部情感的护花使者。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夜晚,担心后院的花草经不起寒潮的冷酷,秉烛前往探视,却不道花儿们各得其所。先前她们争奇斗艳,尽展芳姿,现在争累了,谁也不顾谁,更不知人间有我这么一个花痴深更半夜记挂着她们,只管自己醉的醉,睡的睡,褪的褪,极不安分,出墙露脸的红杏也随东风走了。词人最后发一声感叹:哎!真让我白白记挂心疼她们了。
小鸾是真性情诗人,她会和着春的脚步欣喜而认真地和小鸟、花草说话,问这问那;当风疏雨骤之后,看到落红遍地,飞絮狼藉,她会伤心得落泪,在哭过之后,她又会暗自嘲笑:情痴太过。小鸾与花草为伴,母亲也把她当做娇嫩的鲜花来呵护欣赏。有一次看着女儿娇美的样子,情不自禁地说:小姑爷真有福气。
然而命运不济,小鸾在出嫁前五天突然病故,一家人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大姐叶纨纨时年二十三岁,已出嫁七年,但婚姻不幸,常常在孤寂和痛苦中挣扎。她有一阕《蝶恋花》最能表现这种哀怨的情绪:
尽日重帘垂不卷。庭院萧条,已是秋光半。一片闲愁难自遣。空怜镜里年华换。寂寞香残门半掩。脉脉无端,往事思量遍。正是消魂肠欲断。数声新雁南楼晚。
本来计划借小妹的婚礼找一点高兴,还准备了贺喜的诗文。万万想不到婚礼成了葬礼,叶纨纨终于承受不住这种打击,哭丧过哀,回来没几天就发病而卒。
小妹和大姐相继去世之后,当初三姐妹庭院嬉戏、花丛觅诗的快乐雅趣,成了永远的过去。金辉玉润,令世人赞不绝口的“吴江三叶”只剩下孤零零的二姐叶小纨,小纨以三姐妹纯真浪漫的少女情思为题材,写了一部杂剧《鸳鸯梦》,从而成为明代近三百年唯一的一位女戏曲家。在姐姐叶纨纨去世十年后的一个清明节,小纨怀念姐姐,填了一阕《踏莎行》,题目是“过方雪轩忆昭齐先姐”:
芳草雨干,垂杨烟结,鹃声又过清明节。空梁燕子不归来,梨花零落如残雪。春事阑珊,春愁重叠,篆烟一缕销金鸭。凭栏寂寂对东风,十年离恨和天说。
词中以“芳草雨干,垂杨烟结”,鹃声凄清,梁燕不归,梨花零落等意象来表达失去姐妹的凄凉。“雨干”实是泪干,“烟结”实是心结,说梁空是说房空,写“梨花零落”是写岁月零落,写重重叠叠的春愁,要表达的是十年来失去姐妹的深重痛苦。
三姐妹的亲舅舅沈自徵,也就是沈宜修的弟弟、张倩倩的丈夫,表面看是个娶了媳妇还不着家的不安分的人,但却是很有文化修养、很能读懂才女情思的男人。他有一阕《凤凰台上忆吹箫》,题目为“阅古今名媛诗集”的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雾锁春风,烟埋秋月,一生心事全休。恰雨窗吊古,检点鸳俦。多少名姝珠泪,虚染就、锦笔银钩。伤情处,金环不见,玉叶空留。
抬头。斜阳荒冢,原来是、绮阁妆楼。怅尘缘虽破,梦境难收。说甚裁云好手,也几度、惊彻鸡筹。沉吟久,知音罕嗣,若个能酬。
从词的题目可知,这是沈自徵阅读古今着名女诗人的诗集,心有所感,情有所动,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感叹。这些“锦笔银钩”的文字不是用笔墨写出来的,是这些金枝玉叶的女诗人用生命和着血泪描画出来的。她们如蝶如蚕,把生命中最美好、最绚丽的章节演奏出来,留在人间之后便悄然离去,让后人看见名媛们的夕阳荒冢,仿佛看见的是她们当年的绮阁妆楼,甚至听到从里面传出来幽怨哀思,从而感受到她们知音难觅、芳魂无着的忧伤,让天下的冷漠者、负心人都受到惩罚。
其实沈自徵不必读其他太多女诗人的集子,只要读一下姐姐、老婆、三位侄女的诗集,就足以震撼。他自己从江湖归来时,三十四岁的才女老婆已经抑郁而终,这可能使他内心深处受到了极其痛苦的自责,从此闭门家园,遇举不就,躬耕自食。
乍一看,从上面所引的词篇容易给人以才女多怨的印象,其实在情感生活中男女之需求恐怕是一致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女子更委婉隐晦一些,受教育多一些的女子也许情感、思想要更复杂,表达也更准确细腻,付诸文字,就更加哀怨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