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长调:
以周、柳、苏、辛为最工
词这种文学形式,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几经变化,由短到长、由浅到深、由简单到复杂,长调慢词从出现到兴起再到盛行的过程,正是这种变化的表现。与小令相比,长调的音乐性更强,更丰满,较长的篇幅也更适合表现复杂的感情。长调词在北宋最繁盛的仁宗朝由“奉旨填词”的柳永推向高潮,又经过秦观、苏轼、周邦彦等人的大力提倡,到了北宋末年,已经蔚然成风,可以同小令分庭抗礼了。再经辛弃疾、姜夔、吴文英等人进一步发展,到南宋末年时,已经成为词体主流。
王国维虽然自表不喜欢写长调词,但在《人间词话》里,还是为长调圣手们留了一席之地。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玉局之《水调歌头·中秋寄子由》,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词论也。
本则词话将长调分为两种基本形态:一种是精壮顿挫,类似元杂剧的结构方式;一种是伫兴而作,类似小令作法。前者是长调创作的常态,而后者则堪称例外。
长调词的常态与例外
王国维认为,长调创作最为精致的,当推周邦彦、柳永、苏轼、辛弃疾四人。周邦彦《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经开创了北曲的先声。至于柳永的《八声甘州》和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寄子由》,都属于情之所至的作品,格调高于古往今来作者,不能作为普通的词来评论。
所谓“精壮顿挫”,主要是形容词作在情感表达方面,是随着结构的起承转合而相应地有所变化。元杂剧通常一本分为四折,以起承转合作为叙事的基本结构。长调在这方面与北曲相似,所以王国维认为,可将长调中的这种结构视为北曲的先声。他以周邦彦的《浪淘沙慢》为例,这是一首表达离别之情的作品,先渲染了离别前的氛围,接下来表达了离别时的感受,之后又描绘了离别后的回忆和此时的心情,其中情感的转变,的确在顿挫中展现出明显的阶段性。
但也有一些长调作品,伫兴而就,在结构安排方面并不是这样精心细致。在这里,王国维举了柳永的《八声甘州》和苏轼的《水调歌头》为例,认为这样的作品虽然在体制上属于长调的范畴,实际上却用了小令的作法,所以有别于一般长调的精壮顿挫,而现出格调高远、韵味深长的特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柳永和苏轼的这类作品同王国维的词体观念更为契合,但王国维也明白这并非长调创作的常规模式,这就是所谓的“不能以常词论也”。
王国维对柳永词的态度
作为开一代词风的宋词名家,柳永对宋词的发展,乃至后世文学的发展,都产生过重要影响。《人间词话》堪称词话中的经典,但对柳永却避而不谈。
旧时有词论称周邦彦为“词家之冠”“词中老杜”,被公认为“负一代词名”的词人,王国维对他的评价也很高:“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然而,却没有说周邦彦的“言情体物,穷极工巧”乃是受到柳永影响。王国维觉得周邦彦的不足之处在于“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周邦彦所创新调固然多,但柳永的新调也绝不在他之下。除了加工改造唐时旧曲,据考证柳永自创及无他词可校者五十五调,此外还颇具“创意之才”。
王国维反对在词作中使用代字: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尽管秦观、周邦彦都是自己推崇的词人,但王国维还是客观地指出了他们的不足,认为这样的代字是意不足、语不妙的表现。依照王国维的思路,意足又腹有妙语,是用不着代字的。柳永的作品正是如此。柳永作词直抒胸臆,表达的是真性情,绝不扭捏作态,可依然被王国维“遗忘”了。
王国维还反复多次提及真诚的话题,在他看来,一个优秀的词人必须心灵真善、性情真率,可以做到“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按照这等标准,柳永词堪称“大家之作”。柳永生前的潦倒与身后的盛名,全是因为“真情”二字,他一生无缘官场,绝大多数作品都是发自肺腑,王国维却依然对他弃之不顾。
王国维对柳永的作品避而不谈,或许是因为两点。
第一,王国维对词的品格尤其看重,认为娼妓词是无品格的,而柳永词大多是在秦楼楚馆中传唱,或许在他看来不入品格、不值一提。
第二,王国维喜好古雅、高洁的词风,柳永显然不属此列。
王国维在对词的鉴赏方面独具慧眼,提出了许多精辟的理论,但由于个人偏见或审美喜好等原因,而将柳永词排除在外,实属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