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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与皖南

李白与皖南

安徽省皖南地区,以其秀丽的山水景观与特有的人文雅韵,跟历史上许多著名文人结有缘分。其中结缘最深,以大量名篇为皖南诗歌树起光辉旗帜的,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李白作于皖南的诗,明确可考的有150馀首,占其全集千首的六分之一,不仅数量大,而且绝大部分皆以皖南山水人文为歌咏对象,或与之有深刻联系,其中多带有皖南的韵味和气息,成为后代皖南诗歌学习继承的典范。由大诗人和山水奥区相结合所产生出的诗歌,以及诗人在创作上所受的地域影响,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本文即打算先简要介绍李白与皖南关系特别深的一些诗歌,再进而分析其风貌特征及其跟皖南山水人文的内在联系。不足之处,希望读者赐正。

一、李白在皖南的游踪与创作

李白在皖南的具体行踪,今天已不可能一一厘清。但一些重要行踪还是可以确定的:1.李白开元十三年(725)出峡,十四年乘船东下,至金陵、扬州,途经皖南沿江各地;2.天宝元年(742)秋,李白奉唐玄宗之诏入京,作《南陵别儿童入京》诗,证明此前李白已寓家南陵;3.天宝十二至十四载(753—755),在宣州特别是秋浦一带长期居留,有“我自入秋浦,三年北信疏”等诗句可证;4.天宝十五载(756),因安史之乱,李白南下至宣城,有《经乱离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猛虎行》(“窜身南国避胡尘……昨日方为宣城客”)等诗可证;5.上元、宝应年间(760—762),李白因从永王璘遭流放遇赦放回后,至皖南依当涂县令李阳冰,卒葬青山。留有二孙女在当涂,说明去世后其家亦在皖南。为了获得对于李白皖南诗歌的整体印象,以下先以空间分布的各重要景点和郡城县邑为中心,对其相关作品略作介绍。

(一)“天门中断楚江开”——李白在当涂的创作

李白写于当涂的诗四十馀首。其中《望天门山》、《夜泊牛渚怀古》、《横江词六首》、《下途归石门旧居》、《临路歌》都是千古绝唱。《望天门山》首句“天门中断楚江开”,是从天门山江面的上游往下游眺望。东、西梁山(合称天门山)夹江对峙,当船循航道由上游驶近西梁山时,眼前的江面为伸入江中的山体所遮挡,江流似乎没有出路,须等船绕出西梁山时,前面才豁然开朗,在两山之间现出宽阔的江面。舟行中从山体蔽江,到江面突然展现,在感觉中犹如长江之水冲破了天门山的阻挡,这是顺流而下的体验,这种体验当然以第一次过天门山时最为新鲜,也最能激发诗兴。因而《望天门山》很可能是李白开元十四年(726)第一次沿江东下时所作,它与《临路歌》,正好分别是李白皖南诗的开篇和终篇。

天门山下游不远处就是牛渚矶(采石),李白名篇《夜泊牛渚怀古》以年少贫贱的袁宏自比,亦当是诗人较为早期的作品。诗云: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所怀之事,发生在东晋:袁宏幼时家贫,以运租为业。曾于牛渚秋江月夜,在船上咏诵自己所作的诗,为镇西将军谢尚所闻,大受赏识。从此,名声日高。这是发生在当涂牛渚的人文佳话。谢尚与袁宏打破身份贵贱的悬隔,借文学展开心灵沟通,为李白所神往,此诗无论写景写事,都受袁宏咏诗的佳话启发,牛渚的清江月夜,昔人的风流往事,在李白的笔下,都有一种悠然神远之致。清人王士祯赞赏此诗:“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诗所以能够至此,除了李白的天才之外,牛渚清秋月夜富有诗意的环境和动人的历史传说,都给了诗人灵感。

《横江词六首》亦写于牛渚,诗人以浪漫主义的彩笔展现牛渚春潮的壮观。诗中反复突出了几个意念:一个是“恶”:“横江恶”、“风波恶”、“恶风回”;一个是“渡”:“横江欲渡”、“哪可渡”、“郎今欲渡”、“公无渡河”;一个是“愁”:“一水牵愁”、“愁杀峭帆人”。此外,诗中还多处出现“风”、“浪”、“波”、“涛”等字,把横江风浪的气势写得比八月的浙江潮还厉害。这样描写,用意是说横江是他去“西秦”的最大障碍,因横江难渡而不免发愁。其实,这组诗也可能是李白较早时期的作品(津吏称李白为“郎”),诗中的“愁”有点虚,愁而不苦,愁而不深。嘴上说“横江恶”,而笔下展现的景象,却是横江了不起。“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写得惊心动魄,实在是对横江深情而热烈的赞美。

(二)“我家敬亭下”——李白在宣州的创作

宣州在唐代是上州大郡,有丰富的六朝文化遗产,发达的商贸和农业。李白在这里登敬亭山、上谢朓楼,诗兴一再受到激发。宣州幕府,僚佐众多。李白在此,人事交往亦多于在皖南其他地区。他与前后两任太守(一姓宇文、一名赵悦),以及宣城县令崔钦,均有交往,有《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宣城九日闻崔四侍御与宇文太守游敬亭……》、《赠宣城太守赵悦》、《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江上答崔宣城》等篇。李白好友崔成甫,于天宝后期在宣城,李白赠崔成甫诗达六首之多。李白从弟李昭,在宣州为长史,李白有《赠从弟宣州长史昭》、《宣州长史弟昭赠余琴溪中双舞鹤诗以见志》、《寄从弟宣州长史昭》等诗。李白还有《哭宣城善酿纪叟》、《宣城哭蒋征君华》、《赠宣州灵源寺仲濬公》等诗,说明李白在宣城还与隐士、释子、手工业者有交往。又,南陵、泾县是宣州属县,李白天宝元年(742)应诏入长安前,以及安史之乱前后,在南陵都有家。南陵县丞常某,多次陪李白游玩赋诗。在民间,李白曾在五松山下一位姓荀的老妇人家投宿,又曾赠诗给荀七、杜秀才等人。在泾县,则与崔文兄弟和汪伦相交往,有《赠崔司户文昆季》、《赠汪伦》诸诗。

在宣城的创作中,李白经常提到谢朓:“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游敬亭寄崔侍御》)谢朓于齐明帝建武二年(495)出任宣城太守,在任一年有馀,留诗近四十首,成为李白怀念的对象,其《秋登宣城谢朓北楼》云:“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秋日傍晚,在北楼登临俯视,晴空之下山水环抱的宣城,宛如画图。中间四句是对景物的具体描写。末二句怀念谢公,给如画的江城布上古今相接的人文色彩,更显意境悠远。《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与《秋登宣城谢朓北楼》作于同一地点,而风格迥然不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开头两个分别长达十一字的长句,显示怀才不遇的忧愤之烈,心绪之乱,以及一触即发、不可遏止的情感状态。照说下面的忧愤之情会进一步强烈地喷涌出来,但李白心胸开朗,豪迈旷逸,空阔之景既能引发他的烦忧,同时又能帮助他排解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面对着壮阔明净的万里秋空,又获得一种心与境相契、精神为之一爽的感觉。于是激发起自信,想到自己和李云堪与建安诸子和谢朓相比的才华。最后归结到要摆脱尘世,遨游五湖。两诗都提到谢朓,而同一谢朓楼,对于李白,所助发的诗兴是如此不同。

谢朓在宣城,钟情于敬亭山,多次登临赋诗。李白追踪谢朓,诗集中提到敬亭山的达18处之多,但风格与谢诗有很大差别。谢朓《游敬亭山》云:

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上干蔽白日,下属带回溪。交藤荒且蔓,樛枝耸复低。独鹤方朝唳,饥鼯此夜啼。泄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

谢朓是模山范水,详细描写,而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只用四句。谢诗幽深密实,李诗空阔悠远。鸟尽天空,孤云远去,青峰历历,兀然独坐,彼此如好友面对,把臂谈心,无有厌倦。那种一片痴迷之情和“天然去雕饰”的语言,极能体现李白其诗其人的个性色彩。

李白在宣州属县南陵,多次“载酒五松山”。《与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云:

安石泛溟渤,独啸长风还。逸韵动海上,高情出人间。灵异可并迹,澹然与世闲。我来五松下,置酒穷跻攀。征古绝遗老,因名五松山。五松何清幽,胜境美沃州。萧飒鸣洞壑,终年风雨秋。响入百泉去,听如三峡流。剪竹扫天花,且从傲吏游。龙堂若可憩,吾欲归精修。

此诗,宋蜀本李白集题下注云:“山在南陵铜井西五里,有古精舍。”据此,可以更好地理解末尾两句:“龙堂若可憩,吾欲归精修。”“龙堂”即“精舍”,道士或僧人修炼的居所,意思是说自己想在此修炼。“征古绝遗老,因名五松山。”他向当地父老问山名,无人知晓,于是诗人以“五松”名山。李白确实爱五松山,他不仅想要在此修炼,而且还有《铜官山醉后绝句》:“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要须回舞袖,拂尽五松山。”“千年未拟还”当然带有诗人的浪漫夸张,但千年之后,五松山仍与李白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却是事实。

泾县在唐代也属宣州。泾县以泾溪得名。泾溪,上源清溪河出黟县西北黄山方字岭,东北流经泾县汇徽水,又东北受幕溪、琴溪诸水,称青弋江,经宣城、南陵诸县,西北流至芜湖入长江。李白《泾川送从弟》云:

泾川三百里,若耶羞见之。锦石照山壁,两边白鹭鸶。佳境千万曲,客行无歇时。上有琴高水,下有陵阳祠。……江湖发秀色,草木含荣滋。

“泾川三百里”一句总领,下面是各方面的具体描写。“佳境千万曲”一句,包含沿着蜿蜒曲折的泾溪游玩,美景应接不暇的丰富感受,却只用了五个字。全诗在自然流畅之中把概写和具象结合在一起,是别人难到的。

李白用轻快的笔调,一再迅捷地为泾溪景物摄像。《下陵阳沿高溪三门六刺滩》:

三门横峻滩,六刺走波澜。石惊虎伏起,水状龙萦盘。何惭七里濑,使我欲垂竿。

《下泾县陵阳溪至涩滩》:

涩滩鸣嘈嘈,两山足猿猱。白波若卷雪,侧石不容舠。渔子与舟人,撑折万张篙。

不像前诗“泾川三百里”那样写一条河流,这两首是写具体景点。三门,即三门山,危石高耸,下临六刺滩。一个“横”字,形容三门山横阻六刺滩。于是就有了“石惊虎伏起,水状龙萦盘”的景观。写涩滩,从水声入手,以猿猱作点缀。写波浪与乱石,状急流险滩。写足之后,再转到舟子渔人撑折船篙,令人不觉夸张,而涩滩之“涩”,历历如见。从描写上讲,是极状其涩,但用笔却是轻快跳动,浅近中含俊逸之气。

(三)“灵山开九华”——李白在池州的创作

今贵池县(唐代称秋浦县)和青阳县境,唐永泰年间以后属池州。境内有九华山、秋浦河、清溪,皆因李白而闻名。

九华山,汉称陵阳山,南梁称帻山,盛唐前称“九子山”。据《太平御览》记载:“九子”之名是“因此山奇秀,高出云表,峰峦异状,其数有九”。唐天宝末年,李白应秋浦友人高霁与青阳县令韦权舆的邀请,登上此山,见有九峰如莲花,于是李白去掉其“九子山”的旧名,改为“九华”,并与高、权二人联句。《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并序》云:

青阳县南有九子山,山高数千丈,上有九峰如莲华。按图征名,无所依据,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古老之口,复缺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罕闻。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迴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曜阴壑,飞流歕阳崖。(韦权舆)

青莹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李白)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谓大道运彼自然之妙,而生成了灵异的九华山。此乃千古名句,其后九子山遂易名九华山,相沿至今。除联句外,李白还单独有一篇咏九华山的诗《望九华山赠青阳韦仲堪》: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诗最后说“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有希望韦仲堪作东道主,帮助他卜居九华的意思。后来杜牧出任池州刺史,作《九华山》诗,对此诗给予高度评价:“凌空瘦骨寒如削,照水清光翠且重。却忆谪仙诗格俊,解吟‘秀出九芙蓉’。”

池州名胜被李白写得最多的是秋浦河,《秋浦歌十七首》最为著名。天宝末期,李白在秋浦一带逗留时间很长。他写诗给居于梁苑(今开封)的宗氏夫人说:“我自客秋浦,三年北信疏。”(《秋浦寄内》)由于滞留时间长,《秋浦歌十七首》多处抒写客愁。“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其十五),是写愁的名句,但秋浦景物之美,又常常使他忘记客愁,一再流露欣赏喜悦之情,如:

其三

秋浦锦驼鸟,人间天上稀。山鸡羞渌水,不敢照毛衣。

其四

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

其五

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牵引条上儿,饮弄水中月。

这三首诗都是写秋浦小动物。“其三”说锦驼鸟“人间天上稀”,连羽毛美丽的山鸡都自愧不如。因而昔日喜在水边对影自矜的山鸡,现在羞于在水边自照了。“其四”说秋浦猿声催生了白发,但李白是心胸开朗的人,到第五首,他对于猿又非常欣赏。众多的白猿,在树枝上攀援腾跳,像一团团白雪一样飞动。特别是白猿带着幼仔,从树枝上牵引而下,在溪面上饮水弄月,更是让他开心。

其八

秋浦千重岭,水车岭最奇。天倾欲堕石,水拂寄生枝。

其九

江祖一片石,青天扫画屏。题诗留万古,绿字锦苔生。

这两首诗写河边的山石。《江南通志》卷十六《山川志·池州府》:“水车岭在府西六十里,峭壁临渊,奔流冲激若桔槔声。”按:桔槔是取水工具,桔槔声也就是水车的声音。水车岭盖以岭下水流声得名。“其八”的三四句承第二句,写奇异之景:巨石临渊倾斜,似欲往下坠落,岸边树上又有寄生之树,枝叶拂水。十个字写出水车岭景物之奇。江祖石在贵池西南二十里万罗山山腰间。其石壁立,高数十丈。下临深溪,有如画屏。明人朱谏说:“此李白欲于秋浦岸上磨石而题诗也。期以诗留万古,字绿苔生,其迹不灭。此可见李白自负于诗名,欲与山川同不朽也。”

其十一

逻人横鸟道,江祖出鱼梁。水急客舟疾,山花拂面香。

其十二

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

两首诗都写到花。“其十一”:水流很急,客船很快,山花很香。逻人石与江祖石隔溪相对,舟行虽疾,但浓郁的山花香味,仍然能让人感到它一阵阵拂面而来。一句一景,却浑然一体。“其十二”:“水如一匹练”,说秋浦水宛如一匹长长的轻柔的绸练,既见其清,又显其长,承接谢朓“澄江静如练”而来,但又绝非蹈袭,凸现了秋浦作为蜿蜒于山间清溪的特色。可以想象,接上一首之后,船驶过逻人石与江祖石夹溪相对的狭处之后,进入了一片开阔的水面。“此地即平天”,“平天”见其平阔清幽、天光水色澹荡之态。这样的水域,自然令诗人无限神往,想到在一轮明月照耀之下“看花上酒船”,一边赏花,一边醉酒。

其十三

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

其十四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其十六

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妻子张白鹇,结罝映深竹。

这三首都写秋浦的人物,而且是普通百姓。“其十三”:天上素月,地上渌水,写景;“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写人。“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突出了秋浦水面和夜空的明净皎洁。在这样素淡的背景下,采菱女子和她们的情感,显得更加美好纯真。

秋浦一带产铜,“其十四”写秋浦冶炼工人的劳动情景。炉火照亮天地,火花飞溅,紫烟升腾。火光映红了工人的脸庞,他们一边劳动,一边歌唱,豪放的歌声在寒冬的河面上震荡。寒冬之夜露天冶炼,是多么辛苦的工作,但李白描写得红火热烈,充满活力,生机蓬勃。

“其十六”写田舍翁老两口水中采鱼、山中捕鸟的生活。其所捕之鸟为白鹇,而李白极爱皖南特产的白鹇。有《赠黄山胡公求白鹇》诗,由这三首诗可见李白对秋浦民间的日常生活、男女爱情和劳动是很欣赏的。

李白游秋浦,好诗远不止于《秋浦歌十七首》,如《游秋浦白笴陂二首》中“山光摇积雪,猿影挂寒枝”、“鱼龙动陂水,处处生波澜。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等描写,也都极见秋浦景色之美。其《忆秋浦桃花旧游时窜夜郎》云:“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摇荡女萝枝,半摇青天月。不知旧行径,初拳几枝蕨。三载夜郎还,于兹炼金骨。”这是在晚年流放夜郎途中还想着秋浦的“桃花春水”、“白石”、“女萝枝”、“青天月”、“旧行径”、“初拳蕨”,将忆念中的事物,一一列举,平平写来,最见忆念之深。

秋浦县境内还有一条河流名清溪,李白题咏的诗有十首。《清溪行》云: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因南齐诗人沈约有《新安江水至清浅见底诗》,所以李白拿新安江与清溪相比。相比之后,再继以具体描写:“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清溪之清鉴照人,让人感到如行于明镜之中一样;清溪两边山岭连绵,如同展开的屏风,鸟儿飞来飞去,像在屏风里飞翔。《宿清溪主人》写到清溪人家投宿:

夜到清溪宿,主人碧岩里。檐楹挂星斗,枕席响风水。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

主人家在高山之上,夜静天清,星斗就像挂在檐楹之上,风声、泉水声就像发自枕席,这是多么难得的体验。李白又有《与周刚清溪玉镜潭宴别》诗,说:“溪当大楼南,溪水正南奔。回作玉镜潭,澄明洗心魂。此中得佳境,可以绝嚣喧。”李白在诗题下注云:“潭在秋浦桃胡陂下,予新名此潭。”九华山、五松山、玉镜潭,李白给皖南三处风景命名。诗人一生所游之地极多,但未曾给它处命名,可见李白对皖南风景情有独钟。

(四)“黄山四千仞”——李白咏黄山

黄山秦时称黟山,唐玄宗天宝六载(747)改名为黄山,李白是黄山最早的吟咏者,因黄山地处皖南最深处,唐时交通仍不方便,李白吟咏黄山之作不多,最重要的是《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仙人炼玉处,羽化留馀踪。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归休白鹅岭,渴饮丹砂井。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去去陵阳东,行行芳桂丛。回溪十六度,碧嶂尽晴空。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

诗中提到的“温伯雪”名伯,字雪子,是《庄子·田子方》中讲的楚地有道的人物。这里是借古人之名指温处士。《黄山志》以“伯雪”为温处士之名,是一种误解。此诗不断转换叙述角度,但文字上不作平铺直叙的过渡。这既是李白写诗的特点,同时此诗既写黄山这样巨大的对象,又要写自己游山和温处士归山,内容较多,而篇幅有限,剪裁上也需要大开大合。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云:“首八句,自叙曾游黄山。‘亦闻’六句,叙温归白鹅峰。‘凤吹’八句,送温去而又约相访也。”这样划分层次,较为清晰合理。当然,前四句还可以单独抽出,是以大笔勾勒,对黄山全貌的总写。接下去“伊昔升绝顶”四句,才是写自己曾游黄山,同时给黄山之高(“下窥天目松”)和黄山之神秘(留有仙人羽化遗迹)再补上一笔。对黄山来说,这首诗的地位十分重要,是迄今能见到的第一首咏黄山的诗篇。它生动地描写了黄山的雄伟,群峰壁立,灵秀奇异。由于这首诗写于黄山易名不久,诗中“莲峰”、“石柱”、“芙蓉”、“炼玉”、“乘桥”等诗句和诗中的诸多想象均为后来诸峰命名开启了思路。

二、皖南山水与李白皖南诗清净明丽的基调

特定的地域有特定的山川面貌与人文条件。这种地域特征,会使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艺术,呈现一定的地域特征,并可能持久保持它的底色。清代朱庭珍说:“永嘉山水奇丽,康乐诗境肖之;西蜀山川雄险,工部诗境肖之;永、柳山川幽峭,柳州文笔诗肖之。……相山水雄险,则诗亦出以雄险;山水奇丽,则诗亦出以奇丽;山水幽峭,则诗亦幽峭;山水清远,则诗亦清远。”(《筱园诗话》卷一)由于文学艺术总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其反映对象的影响,这种认为作家因其“相”(观察、审视)某种山水,就会写出某种诗歌,诗境和山水相肖相仿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二者相肖,使不同时代不同作家面对同一地区的山水风土,其诗歌往往出现某些共同的特征。皖南山明水秀,李白的皖南题咏,反映了这种自然面貌,亦具有这种美学特征。缘于性格,李白诗歌总体上当然比他人诗歌来得明朗,但皖南山水以其明丽与李白相契合,使其皖南诗在这方面表现得更为突出。李白写于中原的诗,亦可能较他人明朗,但同时亦不免有一种苍莽凝重的色调,常常随其愤郁之情出现,而他的皖南诗则以清丽明净为基调。“秋月照白壁,皓如山阴雪。”(《自金陵泝流过白壁山玩月达天门……》)“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九日》)“天开白龙潭,月映清秋水。”(《自梁园至敬亭山见会公……》)“白若白鹭鲜,清如清唳蝉。”(《赠宣城宇文太守……》)“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谢公亭》)“锦石照碧山,两边白鹭鸶。”(《泾川送族弟》)“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秋登宣城谢朓北楼》)“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清溪行》)“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秋浦歌》其十)“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游秋浦白笴陂二首》其二)“半夜四天开,星河烂人目。”(《宿虾湖》)“白鹭闲时散飞去,又如雪点青山云。”(《泾溪东亭寄郑少府谔》)……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李白皖南诗中,月、日、云、水、雪、白、明等字出现的频率很高,写动物也喜欢选择白色的,如白鹭、白猿、白鹇、白鹤、白马(“马如一匹练”)。许多诗中,明朗的句子,不是仅仅可以句摘,而是通篇写明朗畅豁的境界,或者突出诗人对环境景物鲜明洁白的印象。如“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宿虾湖》)下雨一般是阴暗的,但说“白雨”,又比成“银竹”,就显得明亮。“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白鹇白如锦,白雪耻容颜。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树间。”(《赠黄山胡公求白鹇》)“白”字连续出现,加上节奏围绕“白”字急速地重复跳荡,突出了白鹇之白给人的鲜明视觉印象。“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牵引条上儿,饮弄水中月。”(《秋浦歌》其五)“白猿”、“飞雪”、流水、明月,几乎句句皆白。环境澄明,不仅出现在视觉里,而且影响及于诗人精神和心理:“吾怜宛溪好,百尺照心明。何谢新安水,千寻见底清。白沙留月色,绿竹助秋声。却笑严湍上,于今独擅名。”(《题宛溪馆》)水清见底,白沙映月,连诗人的心也被照明了。觉得此处不比严光垂钓的严陵滩差。以地比严湍,而人亦显然自比于高士严子陵,这中间含有心灵的净化,精神的提升。

李白皖南诗色调的明朗,从他写到愁的作品中,更可以看得出来。本文前引李白的当涂诗、宣州诗、池州诗等众多作品中都有对于愁闷、牢骚和怀才不遇的抒写。这在一些人笔下,很容易写得低沉、暗淡,甚至阴郁、哀伤,但李白并不如此。《夜泊牛渚怀古》:“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说当今没有像谢尚那样能够欣赏自己才能的人。抒发的是怀才不遇之感,但这种情感,在“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的环境下,让人感到李白表达的是一种对际遇和理想的追求,因而无论是当时的牛渚月夜还是李白的心情都不阴沉暗淡,而是爽快明朗的。《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中的烦忧很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似乎没有第二人能把愁写得这样强烈,但又没有愁云密布的感觉。诗人目注神驰的景象是“长风万里送秋雁”,把酒论文之时,又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整个诗境仍然是明净阔大的,有着横空出世的气度和力量。李白的《横江词六首》、《秋浦歌十七首》都多次写到愁,上文已分析,《横江词》虽是一再说“横江恶”,但实际上是对风高浪险的一种夸赞。如开篇第一首:“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一开始,不承认“好”而偏说“恶”,实际上是要引起读者对横江的注意,为下文作势。而用吴地青年男女的口吻“侬”来说横江“恶”,则是带有几分轻松幽默的谐趣。从三四句的描写看,横江不过是风高浪险而已。因而所谓“恶”也就只是借“侬”之口对风浪的夸张渲染。《横江词》就是这样地带有近似民歌的谐趣,它的基调是明朗活泼的。《秋浦歌十七首》写了“白发三千丈”的“愁”,但面对秋浦,他是那样喜爱“人间天上稀”的锦驼鸟、“超腾若飞雪”的白猿,欣赏采菱女、炼铜工人、田舍夫妇的生活和劳动。“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水急客舟疾,山花拂面香”,把美好的环境、愉悦的感受,用充满情感的诗笔记录下来。可以说李白心中带愁,反倒增强了他对秋浦风物的流连之情,他要借秋浦风物来抚慰心灵,化解客愁。“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李白的愁不是“剪不断,理还乱”,而是放得下,丢得开。开朗、乐观的个性,对生活、对自然的热爱,让他在秋浦有愁而不沉溺于愁,还是把诗情和景物结合在一起,写出大量色调明朗、意境优美的好诗。

三、李白皖南诗所受南朝乐府

和江南民风民歌的影响包括今天苏、浙、皖在内的长江下游地区,春秋时以吴越两国兴起为标志,属于吴越文化区。吴越有以河姆渡文化和良渚文化为代表的非常发达的原始文化,进入封建社会以后,此地则以六朝文化最有成绩和特色。六朝乐府民歌给五七言诗歌注入新的血液。它沾溉了历代文人,同时仍与后代民歌有割不断的联系,其曲调歌辞有助于维系民歌的地域特色和传承。李白的皖南诗歌颇受南朝乐府和吴地民歌影响。“时枉《白纻词》,放歌丹阳湖。”(《赠丹阳横山周处士惟长》)“歌动白纻山,舞回天门月。”(《书怀赠南陵常赞府》)“胡雏绿眼吹玉笛,吴歌《白纻》飞梁尘。”(《猛虎行》)这些诗既提到《白纻词》、《白纻歌》,又提到白纻山。《白纻歌》为南朝乐府歌曲。《宋书·乐志》云:“《白纻舞》,按舞词有巾袍之言,纻本吴地所出,宜是吴舞也。”元代萧士赟在《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中云:“《白纻歌》有《白纻舞》……并吴人之歌舞也。”与《白纻歌》相关的则有白纻山,在当涂县城东五里,为晋桓温常带妓人来此演奏《白纻歌》之处。(见《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五)据此可以推想当涂一带民歌应与《白纻歌》、《白纻舞》有渊源。李白《丹阳湖》诗云:“少女棹轻舟,歌声逐流水。”(《姑熟十咏·丹阳湖》)又自作有《白纻词三首》,开篇即云:“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渌水》,长袖拂面为君起。”李白浸淫于当涂一带民歌并加以吸收,于此可见。李白《秋浦歌》亦两次提到当地的歌。《秋浦歌》其十三云:“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其十四云:“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云:“《尔雅翼》:吴楚之风俗,当菱熟时,士女相与采之,故有采菱之歌以相和,为繁华流荡之音。”采菱歌固然是吴楚之歌,冶炼工人的歌也应该是民歌或自编的歌。李白写上这些,表明他对民间歌舞的关注和欣赏。而他的皖南诗歌也确实有许多篇带有民间生活和乐府民歌的情味。除《横江词六首》、《秋浦十七首》两大组诗外,它如《下途归石门旧居》、《山鹧鸪词》、《赠黄山胡公求白鹇》、《酬殷明府见赠五云裘歌》、《秋浦寄内》、《自代内赠》等篇,也是如此。李白是唐代乐府诗成就最高的作家,明代胡震亨说:“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但乐府有汉魏乐府,有南北朝乐府。李白的乐府大篇多继承汉魏乐府,而皖南诗歌,则往往与南朝乐府和江南民歌较近,篇幅亦较短,且一般不用乐府古题。《横江词六首》,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将其收入《新乐府辞》,显然是看到了它与民间新乐歌的联系而不同于古乐府。唐代五七言诗跟乐府民歌关系最近的是绝句,明代徐师曾云:“绝句诗源于乐府,五言如《白头吟》《出塞曲》《桃叶歌》《欢问歌》《长干曲》《团扇郎》等篇。七言则如《挟瑟歌》《乌栖曲》《怨歌行》。”(《文体明辨序说·绝句诗》)清田同之亦云:“五七言绝句,古诗乐府之遗也。”(《西圃诗说》)绝句,特别是初盛唐绝句与乐府民歌的密切关系为学界所公认。李白的皖南诗歌中五七言绝句共29首,与其皖南诗总量156首相比,占六分之一强。而李白绝句诗共164首,与其全部诗作千首相比,占七分之一弱。其皖南诗中绝句的比例,显然高于其全集中绝句的比例。绝句比例之高,可以作为其皖南诗较多受乐府民歌影响的有力证据。

绝句之中,五绝和七绝存在一定差别。五绝跟六朝乐府、民歌民谣关系更深更久远一些。诗论家对此多有强调,如明代高棅云:“五言绝句,作自古也。汉魏乐府古辞,则有《白头吟》《出塞曲》《桃叶歌》《欢问歌》《长干曲》《团扇郎》等篇。下及六代,述作渐繁。”(《唐诗品汇·五言绝句叙目》)五绝跟民歌乃至民间生活的密切关系还体现在文与质的关系上:“五言尚真切,质多胜文。七言尚高华,文多胜质。”(胡应麟《诗薮·内编》)五绝在立意造语方面要求有更多的天然机趣,真率地从生活和心田中流出。清代吴乔甚至将之比喻为婴儿颦笑,说“此体中才与学俱无用也”,“儿童女子胜于文人学士”(《围炉诗话》卷二),其意即在强调五绝应有的生活的原汁原味,真情真趣,贵在天然而不可雕饰造作。由此亦可推见它与脱口而出的民歌民谣相近和联系之处。李白皖南诗中五绝21首,七绝8首,五绝接近七绝的3倍。这一数据和比例,能进一步说明李白皖南诗与乐府民歌的关系。《秋浦歌十七首》中五绝占14首,《哭宣城善釀纪叟》、《铜官山醉后绝句》、《望木瓜山》、《独坐敬亭山》等也都是五绝。这些诗给人的感觉是脱口而出,接近民间的生活和创作。《哭宣城善釀纪叟》:“夜台无李白,估酒与何人?”用问话语气;《秋浦歌》中“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桃波一步地,了了语声闻”,都非常接近口语。其十四:“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严羽云:“赧郎,吴音也。”这些都显现出李白诗与吴地民间生活乃至歌谣的联系。

上文提出五七绝之间的不同,并由此论及李白五绝与乐府民歌的关系,但李白写于皖南的七绝亦颇异于常时,它很少有像《下江陵》、《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那样的高华之作,而是往往近于吴地的乐府民歌。胡应麟《诗薮·卷六》云:“五言绝,唐乐府多法齐梁,体制自别。七言亦有作乐府者,如太白《横江词》《少年行》等,尚是古调。”在论唐代五七言绝句与乐府关系上,不将五七绝之间的区别绝对化,并且举出《横江词》为乐府体制,是很有见地的。《横江词六首》一开头:“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严羽评点李太白诗集》明人批语即说:“首二句是吴歌。”《横江词六首》其五:“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历代评家几乎一致指出它与乐府民歌的渊源。杨慎云:“古乐府《乌栖曲》:‘采菱渡头碍黄河,郎今欲度畏风波。’太白以一句衍作二句(按指‘郎今欲渡’二句),绝妙。”(《升庵诗话》卷五)赵执信亦云:“‘横江馆前’一首,此乐府也。”(《唐宋诗醇》卷五引)《横江词六首》其六末句“公无渡河归去来”,《严羽评点李太白诗集》云:“二谣辞题合用无缝”。所谓“二谣辞题”,当指《公无渡河》与梁鼓角横吹曲《黄淡思歌辞》“逐郎归去来”,这种天衣无缝的合成,正见李白在吸收乐府歌谣方面达到了化境。除《横江词》外,《宣城见杜鹃花》、《赠汪伦》等也很有代表性。《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后两句连用三个“一”字和三个“三”字,上下句“一”与“三”又都是数词,构成流畅的如歌谣般的音节。《唐宋诗醇》卷八云:“如谚如谣,却是绝句本色。”《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踏歌,《旧唐书·睿宗纪》:“上元日夜,上皇御安福门观灯,出内人连袂踏歌。”又《资治通鉴》则天后圣历元年:“阎知微……为虏踏歌。”胡三省注:“踏歌者连手而歌,踏地以为节。”汪伦送李白时踏歌而来,李白赠诗则是吸取了踏歌的音节情味。又,严羽评此诗:“前夷后劲。”(《严羽评点李太白诗集》)应时《李诗纬》进一步发挥云:“前夷后平,绝句之体。”按:民歌多是四句,与绝句体制相近。一般也是前两句叙事,比较平;后两句曲终奏雅,则需要出彩,正是前夷后劲。这也可见《赠汪伦》与歌谣的关系。

四、皖南的社会环境与李白

皖南作品的心境和诗境皖南山明水净,风景幽美,鱼米丰饶,唐代时是朝廷财赋的重要供给之地。这里远离中原,远离政治中心,与朝廷政治斗争较少瓜葛。有长江为天然屏障,安史之乱期间甚至成为中原人避难之所,就食之地。自东晋以来几百年的经济持续上升、文化积累,居民勤劳淳俭,俗向文雅。这些因素,使李白来皖南与在长安和中原乃至幽州一带,感受不同。如果说长安的政治腐败,幽冀(安禄山巢穴)的蕃将谋逆,中原的战乱流血,使他愤怒、忧虑、痛苦,则他每次来到皖南,对于心里的愁闷、痛苦都是一种排解、抚慰,是有意无意要让自己获得一种休憩。请看天宝末期,李白北游失意并且预感到国家危机来宣城时的心情和生活状况:

据鞍空矍铄,壮志竟谁宣?蹉跎复来归,忧恨坐相煎。无风难破浪,失计长江边。危苦惜颓光,金波忽三圆。时游敬亭上,闲听松风眠。或弄宛溪月,虚舟信洄沿。颜公二十万,尽付酒家钱。兴发每取之,聊向醉中仙。过此无一事,静谈《秋水篇》。

——《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

可见他是在“无风难破浪”、“忧恨坐相煎”的情况下,来宣城安顿身心的。游敬亭、游宛溪、眠松、弄月、醉酒、读《庄》,都是为了排遣。安史之乱爆发,李白再次南下:

有策不敢犯龙麟,窜身南国避胡尘。……昨日方为宣城客,掣铃交通二千石。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

——《猛虎行》

中原燃起战火,只好选择南方为避难之地。这时,皖南一带未受到战乱的直接影响。李白逃至宣城,与一些人饮酒行乐,实乃借以暂时麻醉自己,缓解战乱在精神上的创痛。

以上所举,是李白在两度感受和面临国家忧患时的情况,当然并不代表全部。但总的说来,由于皖南良好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经济条件,李白来皖南,对他的身心皆有抚慰调节作用。“我随秋风来,瑶草恐衰歇。中途寡名山,安得弄云月。渡江如昨日,黄叶向人飞。敬亭惬素尚,弭棹流清辉。”(《自梁园至敬亭山》)“惬素尚”,有一种归宿感,使他的皖南诗歌,风貌上显出变化。朱熹说:“李太白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的。”(《朱子语类》卷一四〇)李白的皖南诗作,雍容和缓的一面即比较明显。由于心情趋于平缓,娱情山水田园,从容命笔,因而能以更为朴实自然的语言,描绘沁人心脾的清幽之境,表达较往时平静甚至闲逸的情感。如“佳境宜缓棹,清辉能留客”(《泾溪南蓝山下有落星潭……》);“爱此溪水闲,乘流兴无极”(《姑熟十咏·姑熟溪》)。前者因欣赏水上明月光辉而缓棹,后者因爱溪水舒缓,信船随流而去,心情都是从容愉悦的。“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寻雍尊师隐居》)一个“卧”字,一个“眠”字,多么宁静闲适。看山,是“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临水,是“永愿坐此石,长垂严陵钓”(《独酌清溪江石上寄权昭夷》),都写出一种闲静的生活态度。甚至连公府衙门也被写得闲静异常:“山鸟下厅事,檐花落酒中。”(《赠崔秋浦三首》)“秋浦旧萧索,公庭人吏稀。”(《赠秋浦柳少府》)正是因为诗人对闲静有很强的感受,才如此描写公庭。

李白诗中一再体现出景物对调节情感乃至净化心灵作用。《题宛溪馆》:“吾怜宛溪好,百尺照心明。”宛溪水把心照明了,不光是使心情平静,更是洗涤了情感中的泥滓,使心灵得到了清洗和提升。《赠丹阳横山周处士惟长》写横山周处士隐居的环境深深影响及于身心,更为具体:“连峰入户牖,胜概凌方壶。时枉《白纻词》,放歌丹阳湖。水色傲溟渤,川光秀菰蒲。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在美好的环境中,自由而放逸,精神与天壤俱化,达到天人合一境界,心随闲云舒卷,连身之有无都被忘却了。这种可以称为“吾丧我”的境界,乃是在尘虑被涤荡净尽时,最为畅适的感觉。

出于对皖南自然环境、社会生活长期接触的认识和体验,出于对皖南的热爱,李白的皖南诗中经常表达要在皖南隐居、垂钓、修炼乃至终老的愿望。他发现五松山之美,在给五松山命名时就说:“龙堂若可憩,吾欲归精修。”又说:“吾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铜官山醉后绝句》),往后愈来愈多的诗篇都表达了长留于皖南的意念:“何必沧浪去,兹焉可濯缨。”(《观鱼潭》)“且从康乐寻山水,何必东游入会稽。”(《与谢良辅游泾川陵岩寺》)他到泾县落星潭,有卜筑居住之想:“所期俱卜筑,结茅炼金液。”(《泾溪南蓝山下有落星潭可以卜筑……》)他赠诗青阳县令韦仲堪,希望韦帮助他在九华山落脚:“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望九华山赠青阳韦仲堪》)尽管李白的皖南诗也经常流露怀恋长安怀恋蜀地的情绪,甚至听到杜鹃声有“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之句,但在流放途中却是强烈忆念皖南。上引《忆秋浦桃花旧游时窜夜郎》云:“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三载夜郎还,于兹炼金骨。”忆念中的秋浦是那么清晰,那么美好。他要在流放期满后,以秋浦为归宿。果然,李白中道放回时,他不是从巫峡就近归蜀,也不是北上长安,而是回到长江下游,最后选择了当涂。晚年,他依然怀着功业未就的悲哀,但同时心情趋于平静。虽是大鹏,却毕竟是力尽倦飞,在失意中需要寻求归憩。这种心情,在《下途归石门旧居》中表现得最为充分:

吴山高,越水清,握手无言伤别情。将欲辞君挂帆去,离魂不散烟郊树。……惜别愁窥玉女窗,归来笑把洪崖手。隐居寺,隐居山,陶公炼液栖其间。灵神闭气昔登攀,恬然但觉心绪闲。数人不知几甲子,昨来犹带冰霜颜。我离虽则岁物改,如今了然识所在。别君莫道不尽欢,悬知乐客遥相待。石门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不知何处得鸡豕,就中仍见繁桑麻。翛然远与世事间,装鸾驾鹤又复远。何必长从七贵游,劳生徒聚万金产。挹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欲知怅别心易苦,向暮春风杨柳丝。

此诗是李白将要辞世之前重访早年隐居石门的住处告别道友而作。郭沫若说是“他和道教迷信的最后诀别”,不免牵强。但他说此诗“是他六十二年生活的总结。……人是清醒的,诗也是清醒的。天色‘向暮’了,他在向吴筠(笔者按:未必是吴筠,但总归是昔日道友)诀别,生命也‘向暮’了,他在向尘世诀别”。却比旧时的注家更能抓住此诗的要谛。对于旧时隐居之地的怀念,是盘踞在诗人心中的牵挂,在与尘世诀别之前,他要前去探望。他对过去的生活,对今后的归宿,是有清醒考虑的。石门学道,“恬然但觉心绪闲”,是寻求人生归宿;不久离开人世,寂寞休憩,更是真正的归宿。石门离当涂不远,此次离开石门,当然是暂时归当涂寓所。“如今了然识所在”,语意深长,但中心是对人生归宿的“了然”。这首诗可以说是集中地表达了他最后的归憩感。如郭沫若所说“人是清醒的,诗也是清醒的”。诗人非常坦然,非常平静,从容写来,没有一点紧迫之感。清人延君寿云:“篇中多用整句,太白诗未可多得,最宜师法。‘将欲辞君挂帆去’二语,是太白本色。……‘石门流水遍桃花’益觉气味浓厚,文境宽绰有馀。”(《老生常谈》)李白许多长篇,总有强烈的激情溢于言表,而此诗则像深水千尺,平静无波。延君寿感觉到它即使在太白诗中亦“未可多得”是不错的。“气味浓厚,文境宽绰有馀”,这种朴实宽厚,正是诗人怀着平静的归憩感在诗中的表现。

以上简要介绍并分析了李白在皖南的创作。皖南诗歌最早因南齐诗人谢朓出任宣城太守拉开了序幕。至盛唐李白继承谢朓进一步发扬光大,留下了更多优秀作品。他的皖南诗清新明丽,朴实自然,与皖南风土人文高度契合,使皖南山水名胜增色,被后世奉为继承学习的典范。李白《秋浦歌》其九云:“题诗留万古,绿字锦苔生”,可算是早有预知。李白的诗将与皖南山水一样,万古长新,永远留存。

(原载《江淮论坛》2012年第2期,与朱文根先生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