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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与汉初文学|中国文学史

秦的统一——学术思想的定于一尊——善颂善祷的文人李斯——汉初的散文家——陆贾、贾谊、枚乘、邹阳、晁错等——汉初的辞赋作家——庄夫子和贾谊的赋——枚乘《七发》的影响——汉初的楚歌作者——韦孟的《讽喻诗》

秦在很早的时候,便是一个强悍的国家,她的民族也是一个强悍的民族。在《秦风》里,我们已看出她具有着刚毅不屈的气概,坚恒奋发的情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商鞅变法之后,秦国更一天一天的强大了。战国时代,魏、韩、赵、齐、燕、楚诸国互相攻战争夺,无一宁日。秦或加入其中,总是取利而归。她的函谷关却从未被敌人侵入过一次。等到合纵连横说蜂起之时,秦的声势已足以震撼天下而有余了。列国莫不兢兢自保,但已不能阻止住秦人铁蹄的蹂躏。在十数年之间,秦遂亡韩,灭赵,墟魏,下楚,入燕,平齐,“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秦的统一天下是古代史上一件绝大的事故。从前的统一,不过分封藩王,羁縻各地的少数民族而已。他们仍然保持其封建的制度,不甚受命于中央。到了秦始皇统一之后,方才将根深蒂固的分散的地方王国的制度打得粉碎,改天下为郡县,以其常胜的精兵,驻在各地管辖镇压着,正如罗马兵之留镇于东方,亚历山大兵之镇守于波斯、印度各地一样。当“三世皇帝”孺子婴的时候,战国诸王的遗臣遗民,又蜂起而各举独立之旗。但他们却都不过昙花的一现,不必等到刘邦的统一,而都已死的死,逃的逃了。旧式的地方国家已非当时时势所能允许其存在的了。

秦始皇和他的丞相李斯,眼光都是极为远大的,不仅在政治方面,即在思想方面,学术方面,文字方面,也都力求其能统一。在李斯未执政权之前,吕不韦已致宾客,编辑《吕览》(《吕氏春秋》),有八览:《有始览》、《孝行览》、《慎大览》等;六论:《开春论》、《慎行论》等;十二纪:《孟春纪》、《仲春纪》、《季春纪》等。这部书本没有一贯的主张,然而其气魄却是伟大的,无所不包,无所不谈,大有要将天下的学术囊括于一书以内之雄心。及天下统一了之后,始皇、李斯却更进一步地求统一天下的学术思想,以定于一尊。诸子纷争之时,同派的每欲压倒了异派的学者,如孟子之攻杨、墨,荀子之非十二子。不过他们都是没有权力,只不过嘴里嚷嚷打倒而已。到了秦始皇,他却真的以政治的力量来统一或泯灭一切“异端”的思想了。他又使中国的文字统一了,正如他们之使天下的车,同一轨辙。他们不许学者“道古而害今,饰虚言而乱实”。“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以如此的严刑峻法,对待学者,于是古代的学术精华,一扫而空。直到了汉惠帝之时,挟书还是有禁。欧洲中世纪的基督教徒,对于古典文学的毁害,还没有秦始皇在短促的时间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毁损那么重大。这实在是中国学术文艺的一个绝大的厄运。秦始皇在政治上虽给中国民族以很大的贡献,在文化上,他却是一个古今无比的罪人。

在那么深诛痛恶异派思想与“处士横议”的一个时代,在挟书有禁,藏书有罪,偶语诗书弃市的一个时代,文学的不能发达,自无待说。不仅列国的诸王臣民不能有什么痛伤亡国的作品出现,即秦地的文人,歌颂大一统的光荣的作品也绝无仅有。李斯所称的秦记,以及博士官所职的诗书,已付于咸阳一火,绝不可得见。今所以得见者不过几篇公诏奏议以及刻石文而已。没有一个时代遗留的作品像秦代那么少的。秦代没有一个诗人,没有一个散文作家,所有的,只不过一位善祷善颂的李斯!

李斯(李斯见《史记》卷八十七),楚上蔡人,少年时为郡小吏。后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乃西入秦。适秦方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他乃上书谏逐客,以为秦之四君,皆以客之功,使秦成帝业。客本无负于秦。“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而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秦王乃除逐客之令。时李斯已行,秦王使人追至骊邑,始还。卒用其计谋。二十余年,竟并天下,以斯为丞相。始皇卒,斯为赵高所谮,二世乃下之狱。二世二年,斯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顾谓其中子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斯的散文,明洁而严于结构,短小精悍,而气势殊为伟大。凡秦世的大制作,始皇游历天下,在泰山各处所立的碑碣,其文皆为斯所作。今录《之罘东观刻石》一文为例:

维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览省远方,逮于海隅。遂登之罘,昭临朝阳,观望广丽。从臣咸念:原道至明,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强。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阐并天下。灾害绝息,永偃戎兵。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作立大义。昭设备器,咸有章旗。职臣遵分,各知所行。事无嫌疑,黔首改化。远迩同度,临古绝尤。常职既定,后嗣循业。长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诵圣烈,请刻之罘。

汉初文学,仍承秦弊,没有什么生气。儒生们但知定朝仪,取媚于人主,对于文艺复兴的工作,一点也不曾着手。秦代所有的挟书律,也至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方才废止。文、景继之,始稍有活气。这时,分封同姓诸王于各国,于是诸辩士又乘时而起,各逞其惊世的雄谈,为自己的利益而奔走着。颇有复现战国时代的可惊羡的政谈与横议的趋势。但同姓诸王国既因七国之被削而第二度破灭,这种风气便也一时烟消云灭。一般的才智之士,或者“投笔从戎”,有开辟异域之雄心;或驰骋于文坛,以辞赋博得盛名;或者拘拘于一先生之言,抱遗经而终老。这个情形在汉武帝时代,达到了她的极峰。

刘邦不喜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汉书?郦食其传》)跟从于他身边的儒生辩士,如郦食其、娄敬、陆贾、叔孙通等,皆是食客而已,不能与萧何、张良等争席而坐。除陆贾外,他们皆不著书。陆贾(陆贾见《史记》卷九十七,《汉书》卷四十三),楚人,有口辩。从刘邦定天下,居左右,常使诸侯。以说赵佗功,拜为太中大夫。贾时前说诗书。刘邦乃命他道:“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贾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邦未尝不称善。称其书曰《新语》。《新语》虽今尚存在,但是后人所依托,非贾的原书。他又能辞赋。《汉书?艺文志》有“陆贾赋三篇”,但其文已逸。文帝时有贾谊,亦善于辞赋,而其散文也颇可观。贾谊(贾谊见《史记》卷八十四,《汉书》卷四十八),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为河南吴公所知。吴公为廷尉,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谊年二十余。文帝以其能,悦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当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但为谗臣所间,竟不得大用,而出他为长沙王太傅。后岁余,文帝复召入,拜他为梁怀王太傅。这时,匈奴强侵边,诸侯僭拟,地过古制。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后梁王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岁余亦死,年三十三。他的散文议论畅达而辞势雄劲,审度天下政治形势也极洞彻明了,但已不复有战国时代狂飙烈火似的伟观壮彩了。本传称其著述(《贾太傅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凡五十八篇。然今所传有《新书》五十八篇,却非其旧,多取《汉书》谊本传所载之文割裂章段,颠倒次序而加以标题。景帝之时,智谋之士颇多,如晁错,如邹阳,如枚乘,其说辞皆畅达美丽而明于时势,有类于战国诸说士。枚乘(枚乘见《汉书》卷五十一),字叔,淮阴人,曾两上书谏吴王,当时称其有先矢口之明(《枚叔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晁错(晁错见《史记》卷一百〇一,《汉书》卷四十九),颍川人,为景帝内史,号曰“智囊”,即首谋削诸侯封地者。吴楚反,以诛错为名。错遂被杀。错洞明天下大势,言必有中。在文帝时,初上书言兵事,论防御匈奴,复言守备边塞,劝农力本。此皆尚时之急务。又有邹阳(邹阳见《史记》卷八十三,《汉书》卷五十一),齐人,初事吴王濞,后从孝王游。贾山(贾山见《汉书》卷五十一),颍川人。尝给事颍阴侯为骑。孝文时,尝言治乱之道,借秦为喻,名曰《至言》。

汉初,诗人绝少。陆贾有赋三篇,朱建有赋二篇,赵幽王有赋一篇,皆见于《汉书?艺文志》,今并片语只字无存;所存者唯刘邦的歌诗二篇而已。一为过沛时所作的“大风起兮云飞扬”,一为对戚夫人所唱的“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到了文、景之时,诗人方才辈出。《汉书?艺文志》所载者,有庄夫子赋二十四篇,贾谊赋七篇,枚乘赋九篇。又有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乐》等。庄夫子的赋今仅存《哀时命》一篇。他名忌,一作严忌,会稽吴人,字夫子。与枚乘等同为梁孝王客。他的《哀时命》与贾谊的《吊屈原赋》、《鸟赋》相类,皆是模仿屈原的《离骚》、《九章》,以抒写他自己的不得意之感的。我们看: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
往者不可扳援兮,徕者不可与期。
志憾恨而不遥兮,抒中情而属诗。
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
心郁郁而无告兮,众孰可与深谋。
欿愁悴而委惰兮,老冉冉而逮之。

还不逼肖《离骚》的调子?

贾谊的境遇有些和屈原相同,便自然的同情于屈原。他为长沙王太傅,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道:“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他不惟是哭屈原,也且在自哭了。他在长沙三年,有鸟飞入其舍,止于坐隅。似鸮,不祥鸟。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在这个地方,我们颇可想得Allen Poe作《乌鸦诗》的一个环境来。然谊终于自己宽慰地说道:“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泉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又有《惜誓》,见《楚辞》。王逸以为:“不知谁所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今读其首句:“惜余年老而日衰兮”,便知决非谊之所作。

在这个汉赋的初期,《离骚》的模拟是很流行的。但到了景帝之时,大诗人枚乘出现,却将汉赋带到了别一条道路上去。乘所作有《七发》诸赋,而以《七发》为最著。《七发》的结构极似《楚辞》中的《招魂》、《大招》,显然受有她们的很深的影响。此种文体的结构,皆至为简单。像《七发》,便分为下之七段:

序曲:楚太子有疾,吴客往问之。他以为太子之病,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之。

第一段:他初以音乐说太子,琴声是那样的凄美,然而太子却病不能听。

第二段:继以饮食说太子,美味那么多,厨手又是那么高明,然而太子却病不能尝。

第三段:更以骏马名骑说太子,马是那样的神骏,然而太子却病不能乘。

第四段:再以宫苑池观之乐导太子,又有宾客赋,美人侍宴,然而太子却病不能游。

第五段:又以游猎之乐说太子,太子之病虽未痊,然而已有起色。

第六段:于是他更以到广陵之曲江观涛之说进。太子还是病不能兴。

第七段:最后,吴客道,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太子便据几而起,涩然汗出,霍然病已。

这种幼稚简单的结构与其浮夸汗漫的叙写,给后来的汉赋以绝大的影响。

楚歌在汉初,最为流行。于刘邦《大风》、《鸿鹄》二歌外,更有可述者。项羽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乃是这绝代英雄最后的哀号。

赵幽王名友,为吕后所囚而死;他在囚时曾作一歌:“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诚乃是一首最坦白的悲愤诅咒之作。刘章在诸吕用事时,曾作“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一歌,具有很巧妙的双关之意。唐山夫人为刘邦姬,作《安世房中乐歌》十六章。《汉书?礼乐志》说:“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其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房中乐并没有诗的情绪,不过是皇室的乐歌,用以歌颂皇德祀神而已。

更有韦孟(韦孟见《史记》卷九十九,《汉书》卷七十三),鲁国邹人,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戊王。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讽谏。后徙家于邹,又作一诗。这两篇诗都是模拟《诗经》的四言之作,具有老成人的苦口婆心的教训式的格言。

参考书目

一、《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张溥辑,有原刊本,翻刊本。

二、《古诗纪》 明冯惟讷编,有原刊本。

三、《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辑,有医学书局刊本。

四、《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 清严可均辑,有黄冈王氏刊本,有医学书局石印本。

五、《汉魏六朝名家集》 丁福保编,医学书局出版。

六、《文选》 梁萧统编,有胡氏刊本,《四部丛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