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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一条金色的光痕(硖石土白)》原诗全文

一条金色的光痕(硖石土白)

这几天冷了,我们祠堂门前的那条小港里也浮着薄冰,今天下午想望久了的雪也开始下了,方才有几位友人在这喝酒,虽则眼前的山景还不曾著色,也算是“赏雪”了,白炉里的白煤也烧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自然的有了一种雪天特有的风味。我在窗口望着半掩在烟雾里山林,只盼这“祥瑞的”雪花:

Lazily and incessantly floating down and down:

Silently sifting and veiling road,roaf and railing;

Hiding difference,making unevenness even,

Into angles and crevices softly drifting and sailing.

Making unevenness even!

可爱的白雪,你能填平地面上的不平,但人间的不平呢?我忽然想起我娘告诉我的一件实事,连带的引起了异常的感想。汤麦士哈代吹了一辈子厌世的悲调;但是一只冬雀的狂喜的放歌,在一个大冷天的最凄凉的境地里,竟使这位厌世的诗翁也有一次怀疑,他自己的厌世观,也有一次疑问这绝望的前途也许还闪耀着一点救度的光明。悲观是时代的时髦;怀疑是知识阶级的护照。我们宁可把人类看作一堆自私的肉欲,把人道贬入兽道,把宇宙看作一团的黑气,把天良与德性认做作伪与梦呓,把高尚的精神析成心理分析的动机……我也是不很敢相信牧师与塾师与“主张精神生活的哲学家”的劝世谈的一个,即使人生的日子里,不是整天的下雨,这样的愁云与惨雾,伦敦的冬天似的,至少告诫我们出门时还是带上雨具的妥当。但我却也相信这愁云与惨雾并不是永久没有散开的日子,温暖的阳光也不是永远辞别了人间;真的,也许就在大雨泻的时候,你要是有耐心站在广场上望时,西边的云罅里已经分明的透露着金色的光痕了!下面一首诗里的实事,有人看来也许便是一条金色的光痕——除了血色的一堆自私的肉欲,人们并不是没有更高尚的元素了!

来了一个妇人,一个乡里来的妇人,

穿着一件粗布棉袄,一条紫棉绸的裙,

一双发肿的脚,一头花白的头发,

慢慢地走上我们前厅的石阶;

手扶着一扇堂窗,她抬起她的头,

望着厅堂上的陈设,颤动着她的牙齿脱尽了的口。

她开口问了:

得罪那,问声点看,

我要来求见徐家格位太太,有点事体……

认真则,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连太太都勿认得哩!

是欧,太太,今朝特为打乡下来欧,

乌青青就出门;田里西北风度来野欧,是欧,

太太,为点事体要来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东横头,有个老阿太,

姓李,亲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来做长年欧,——早几年成了弱病,田末卖掉,病末始终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运气真勿好,全靠场头上东帮帮,西讨讨,吃一口白饭,

每年只有一件绝薄欧棉袄靠过冬欧,

上个月听得话李家阿太流火病发,

前夜子西北风起,我也冻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晓得那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也勿晓得几时脱气欧,也呒不人晓得!

我也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也作兴有点欧;——

为此我到街上来,善堂里格位老爷

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来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晓得太太是顶善心欧,

顶好有旧衣裳本格件把,我还想去

买一刀锭箔;我自己屋里也是滑白欧,

我只有五升米烧顿饭本两个帮忙欧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饭总要吃一顿欧,

太太是勿是?……嗳,是欧!嗳,是欧!

喔唷,太太认真好来,真体恤我拉穷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还要

难为洋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个响头,代故世欧谢谢!

喔唷,那末真真多谢,真欧,太太……

(写于1924年1月29日。1924年2月26日《晨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