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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召政《春节的怀想》

春节的怀想

我一向认为,最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地方,不是在大城市,也不是在乡村,而是在小城镇。大城市中标新立异的人多,领风气之先,因此很难固守传统。而乡村过于散漫,有传统却又缺少文化。小城镇则不一样,它是散漫的乡村的结晶。里头住着地方上的儒雅之士,他们很少受到欧风美雨的侵蚀,因而能将传统的生活方式赋予温馨的诗情画意。如果在中国传统的端午、中秋、春节这三大节日里,你置身在某个小城镇中,就能体会到纯正的中国味儿。

我的童年与少年,便是在这样一个小镇上度过。几十年时间过去了,故乡小镇里逶迤的城墙,敷着炊烟的苍黑的瓦脊,以及在鹅卵石的街面上舒展着四肢晒太阳的小狗,像一幅幅的水墨,在我记忆中拂之不去,这里头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莫过于过春节。

小镇上的春节,热热闹闹差不多一个多月。前半个月是忙着办年货。一过除夕,直到元宵,便是过节了。小镇上平常人不多,街面上通常冷清。但一进腊月,四乡的人都涌到镇上来打年货或卖土特产。长途班车也一天增加好几趟。许多奔波在外的游子都赶回来与家人团聚。喜欢热闹是孩子的天性。每天,我都会在人群中嬉窜,到处看稀奇,看那些陌生的面孔上洋溢的微笑。所以说,每年的春节,是我最兴奋的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儿时的兴奋,除了看热闹,还有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可以穿新衣服、可以吃肉、可以放鞭炮。这三样,在今天看起来,是家常便饭,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但在几十年前,对于一个手工业家庭的孩子来说,却是蓄积一年的渴望。

春节最主要的内容,应该是除夕的团年饭。在我的故乡,都选择早晨吃团年饭。头天晚上,我们都睡了,唯有母亲一人在灶间忙碌,煎炸蒸煮。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忙一个通宵。第二天清晨,往往天还没亮,她就把我们喊起来吃年饭,为的是“越吃越亮”,讨个吉利。现在,城里的团年饭都在宾馆、酒楼中吃。而在乡村,也很少有天不亮吃饭的人家了。

记得在母亲做团年饭的夜晚,我总是不想上床睡觉,而是无比兴奋地赖在灶间。闻到各种食物的香味,馋得直吞口水。母亲当然知道我的小心思,她笑着将炸好的鱼块、肉丸塞几颗到我的嘴里,然后催我上床睡觉。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因为第二天是除夕,按习俗,除夕夜要守岁。她怕我头天晚上熬了夜,除夕就不能坐到天亮了。

我年轻时写过一首诗,专道除夕夜守岁的感受。有这样两句:“卸下一年的疲劳,一家人围炉向火,童话里的鲜花在笑声中绽放。”这实在是奇妙而欢乐的感受。但是,自从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开播后,这种亲情团聚闲话古今的习俗,便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娱乐型的社会让人生活得轻松,但也让人感觉到感官的享受大于真情的流露。

几十年的光阴风过、雨过、惆怅过、欢乐过。不管平时生命的状态如何,每逢过年,心情便多了一份期待。近年来,我们总是说要过一个祥和的春节。其实,祥和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期待。我个人认为,祥和既是家庭的,也是社会的;既是城市的,也是乡村的;既是族群的,也是自然的;既是时代的,也是历史的;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既是朴实的,也是优雅的。可以说,真正的祥和在历史中并不多见。惟其稀缺,它才会成为我们追求的目标。

在我的童年,我感到春节的气氛是祥和的。尽管日子过得磕磕巴巴的,但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可以弥补生活的艰难。一家人团年,更是亲情中的亲情,传统中的传统。近十几年来,人口的流动性急剧增大,一家人围炉向火的温馨,对很多人来说,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了。而我,自从离开故乡的小镇之后,也很难从容不迫地过上一个与父老乡邻欢笑团聚的春节了。不是不想,而是快节奏的生活,让我心身不由己。尽管心里头不只一次吟诵过“归去来兮”,但事实上,我渴望的亲情,仿佛伸手可及,却又抓不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