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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吉檀迦利》中的上帝形象

试论《吉檀迦利》中的上帝形象

苏永旭

《吉檀迦利》是泰戈尔1913年度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获奖作品,其影响是世界性的。它的成功不仅仅在于对神我合一、梵我合一的执著追求和赤诚表达,在于对梵、对天神追求过程的艰苦卓绝和道德上的自我完善的荡人心魄,还在于对诗中上帝形象和“我”的形象的成功塑造。这两个形象十分独特,都很有价值。我们这里不妨先把《吉檀迦利》中上帝的形象作为探讨的重点。

《吉檀迦利》的最高主题是人和神或上帝命运的双重解脱、双向解脱和互向解脱,是人和神不断相互走来形成的一种诗性遇合。他们各自的解脱之道都是“爱”。就诗篇表现的整个主旨来说:一个是对人性的解脱,一个是对神性的解脱。一个实现的是人的最终幸福,一个实现的是神的最终幸福。一个靠人对神的爱,靠人对神的责任的充分担当和释放来实现。一个靠神对人的爱,靠神对人的责任的充分担当和释放来实现。承担责任,拘于责任,实现责任,为责任而责任是一种束缚。而责任的勇于担当、果敢完成和不折不扣的毅然兑现就是解脱。解脱就是人和神的最高幸福。而解脱所形成的那个“美”,那个“完美”的境界,恰恰又是“这个‘一’对另一个‘一’的自我奉献。”这是结果,也是具体的途经。因为神在本质上是“一”,人在本质上也是“一”。这两个“一”也只能靠“爱”来沟通。而完美的神性和人性体现出来的美和欢乐,又往往是他们各自自我超越的结果,并总是生活在自由的精神中。人和神实现的各自的自我超越,又都是对各自人性和神性的进一步增强,而不是减弱,达到的是一种更高的人性和神性。上帝通过“爱”,向人性的靠拢,对自身神性的超越,是一种对神性的提升,是一种神性的完满。人通过“爱”,向神性的靠拢,对自身人性的超越,是一种对人性的提升,是一种人性的完满。当然这也都是一种对自身人性和神性的彻底解脱,向人道和神道的最高回归。在我看来,《吉檀迦利》崇高的立意高度大抵于此,上帝形象的成功塑造也正是根植于其上!可惜多少年来,这一点在国内外学术界很少有人真正能够看得到!

由于长期以来人们只是看到了诗人对梵我合一、神我合一的执著追求,最终充分实现人性解脱的一面,而没有看到作品中的上帝通过“爱”执著追求神性解脱的一面,对作品主旨的理解存在着较大缺陷,从而严重忽视了对上帝形象的探讨。这不能不是一个缺憾!这里我们不妨做一次有益的尝试。

泰戈尔在《吉檀迦利》和其他诸多的诗歌作品中,通常把上帝称作神、天神,或者梵,实际上指的是一个东西。上帝是诗中他重要的倾诉对象,也是他重要的追求对象、等待对象,渴望融合的神圣的对象。上帝在他诗篇中的称谓丰富而又多变,光是不同的称谓就有20多种。他称他为“我的主”“我的主人”“诗圣”“我的国王”“万王之王”“我唯一的朋友”“最可爱的人”“我的父”“我的神”“啊,圣者”“我心灵的主”“雷霆的主”“诸天之王”“我心爱的人”“我的诗人”“我的上帝”“你这庄严无暇者”“我生命的主”“我的父亲”“我的兄弟的兄弟”“我的永远光耀的太阳”“圣母”“那破庙里的神”“我的情人”“我的宝贝”等。这20多个称谓实际上也代表了上帝形象的多个丰富的侧面。因为上帝是“梵”,是天神,而“梵”在本质上又是应有尽有,包揽万有的。如用泰戈尔引用的《奥义书》中的话说就是:“梵即真,即知,无穷无尽。”但是在他称上帝为“我的宝贝”的时候有两个地方还需要进行区分。在第57节诗里他所称谓的“我的宝贝”指的是上帝,在第62节诗里他所称谓的那个“我的宝贝”指的则是孩子们。为了进行准确判断,我们不妨把第56节诗和第57节诗放在一起看:

56

只因你的快乐是这样地充满了我的心。只因你曾这样的俯就我。啊,你这诸天之王,假如没有我,你还爱谁呢?你使我做了你这一切财富的共享者。在我心里你的欢乐不住地遨游。在我生命中你的意志永远实现。因此,你这万王之王曾把自己修饰了来赢取我的心。因此你的爱也消融在你情人的爱里,在那里,你又以我俩完全合一的形象显现。

57

光明,我的光明,充满世界的光明,吻着眼目的光明,甜沁心腑的光明!啊,我的宝贝,光明在我生命的一角跳舞;我的宝贝,光明在勾拨我爱的心弦;天开了,大风狂奔,笑声响彻大地。蝴蝶在光明海上展开翅帆。百合与茉莉在光波的浪花上翻涌。

我的宝贝,光明在每朵云彩上散映成金,它洒下无量的珠宝。

我的宝贝,快乐在树叶间伸展,欢喜无边。天河的堤岸淹没了,欢乐的洪水在四散奔流。

孤立地看第57节诗,我们很难判断“我的宝贝”指的是上帝,但和第56节诗放在一起一看就一目了然了。在第56节诗里泰戈尔把自己女性化,是把上帝当做情人看的,而且他和上帝又是以“我俩完全合一的形象显现”出现,大前提就是:“你这万王之王曾把自己修饰了来赢取我的心。”上帝的爱也消融在“情人”的爱里。既然诗人把上帝看做是“情人”,在接下来的第57节诗里他在抒发自己生命的欢乐时,把上帝称之为“我的宝贝”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至于第62节的称谓“我的宝贝”指的是孩子们,不存在任何争议,在这里我们就不讨论了。

既然如此,《吉檀迦利》中的上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他怎么就如此值得泰戈尔等待和追求呢?如此值得泰戈尔呼天抢地,痛哭流涕,乃至百折不挠呢?如此值得泰戈尔不断地自我净化,克制“小我”,完善“真我”“大我”,不断向他靠拢呢?上面我们固然列出了诗人对上帝的20多个称谓,同时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上帝形象的多个性格侧面。然而在我看来,以下的15个立体侧面特别值得我们重视。

首先,上帝富于民主思想,挚爱贫苦百姓,关心民众疾苦,人性味十足。“他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歇足”,“他穿着破敝的衣服,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行走”,他“和那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们当中没有朋友的人作伴”,在“劳动里,流汗里”,永远和他们在一起,“他是在锄着枯地的农夫那里,在敲石的造路工人那里。太阳下,阴雨里,他和他们同在,衣服上蒙着尘土。”而这些境界又恰恰是自己“永远找不到”,永远达不到的。尽管他一再地劝慰自己:“从静坐里走出来吧,丢开供养的香花!你的衣服污损了又何妨呢?”,“和他站在一起吧。”但由于自己的阶级局限性和贵族的高贵的婆罗门身份,怎么也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光想成为像上帝那样的大写的人,并做出了种种努力,就是无法做到。所以他才对上帝充满了无限的崇奉和敬仰。

其次,是上帝形象一反往常的神圣、高贵,能够不断地充分的人性化,向人类生活日益靠拢。一般意义上讲上帝的伟大就在于他充分的不断地自觉的人性化的过程。而作为一个人的伟大和崇高则是不断地充分的走向神性化的过程。作品中也正是通过上帝形象的不断地人性化和诗人的不断地神性化,才最终走向了神我合一、梵我合一的理想的最高境界。人和神要真正的遇合,就是要通过这样一个互动的进程不断向对方走来。正如第45节诗中所描绘的那样:“你没有听见他静悄的脚步吗?他正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每一个时间,每一个年代,每人每夜,他总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的走来。……”其生动传神的程度荡人心魂。他在第46节诗中的诗句:“我不知道从久远的什么时候,你就一直走进来迎接我。”更是体现了上帝的人性化指向。鉴于人神合一的这样一种双向性,诗人自己不仅在执著地追求同神的遇合,神或上帝也在追求同人的遇合。人和神两情相悦。诗人不断超越自我,洗涤自己的灵魂,不断实现道德上的自我完善,目的是同上帝融合。上帝拼命装饰自己的目的是为了讨好这个诗人新娘。这是一个动态的双向互动的追求过程。正是这种人神的不断地双向追求才会最终走向人性的和谐,世界的和谐和宇宙的和谐。正如泰戈尔在《诗人的宗教》中所说的那样:“神,为了自己的自我实现,下到各式各样的人中。而人,为了自己的自我实现,必须升高与神融洽一致。只有这样,真理之循环才算完整。”由此可见,诗人对此显然具有深刻的洞察、透辟的思考和把握。

第三,上帝总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出现,在人间孤独的秘密行走,来去无定,轻手蹑脚,“躲过一切的守望的人”,像一阵清风吹过,到处播撒希望的种子,去帮助完成每个人的梦想。然而却含而不露,不停地赶路,让人不知不觉,漂泊无定,无法认出他的真实面目,也同样令人崇敬,让人感动。他在第11节所描绘的画面“:把礼赞和数珠撇在一边吧!你在门窗紧闭幽暗孤寂的殿角里,向谁礼拜呢?睁开眼你看,上帝不在你的面前!”在现实生活中倒是经常出现,并让人惊奇不已。在第102节诗中表达的更是明确。这里通过“我”明知就里故意不说破自己作品中上帝的形象,明知就里故意不说破自己诗歌中歌颂上帝的题旨,上帝却“坐在那里微笑”,一言不发。这就把上帝含而不露、和蔼可亲的形象十分传神地表达了出来。另外,就诗人个人同上帝的遇合而言,也是经常阴错阳差,失之交臂,总使他痛哭流涕,懊悔不已。第26节诗表达的就再清楚不过:“他来坐在我的身边,而我没有醒起。多么可恨的睡眠,”“唉,不幸的我啊!唉,为什么每夜就这样的虚度了?啊,他的气息接触了我的睡眠,为什么我总看不见他的面?”让人遗憾不已!这里他固然没有哭天抢地,但他对自己“可恨的睡眠”多次错过与上帝的晤面机会发出深深的自责,以致抱怨自己虚度了年华!尤其是“他的气息接触了我的睡眠,为什么我总是看不见他的面”那句诗的自责,更是到了一种难以释怀的无以复加的地步!

第四,上帝刚直不阿,极富原则性,不让一个灵魂和品行还没有充分净化的人靠近自己,同自己融合,具有一种“刚强的慈悲”。在第14节诗中诗人的哭诉感天动地,就是不能打动自己心目中这尊崇高的神祗。他哭诉道:“我的欲望很多,我的哭泣也很可怜,但你永远用坚决的拒绝来拯救我;这刚强的慈悲已经紧密地交织在我的生命里。”“你不断地拒绝我,从软弱动摇的欲望的危险中拯救了我,使我一天一天地更配得你完全的接纳。”对上帝“刚强的慈悲”和“不断拒绝”表达了自己赤诚的耐心和执著。而不断摒弃小我,生长大我,凸显大我,不断全面实现自己在道德上的自我完善,就是他必然要走向梵的怀抱、上帝的怀抱的光明坦途。他在诗中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坚忍不拔地进行努力的!

第五,泰戈尔的上帝不像贝克特的上帝那样高不可攀,既可望也可即。不是无望的希望,而是希望的有望。甚至还可以住在诗人家中。就《吉檀迦利》的整个思路来看,主要经历了这样几个回合:诗人与上帝遇合到了——又离去了——再次遇合到了——再次离去——最后是永远的融合。在第48节诗中,他和上帝终于第二次遇合了。这次遇合的方式是:“最后,我从睡眠中睁开眼,我看见你站在我身旁,我的睡眠沐浴在你的微笑之中。”上帝形象的可亲可敬可见一斑!而且“你从宝座上下来,站在我草舍门前”。诗人给了上帝一粒玉米,这粒玉米后来变成了一粒金子。他后悔当初怎么不多给一些,现在懊悔莫及。上帝向他要水喝,他答应了,而且履行了,这使他感到一种无比的自豪和荣耀。因为他毕竟为上帝做了点什么,他毕竟对上帝有了一点自己的卑微的奉献!

第六,上帝还是太阳的象征,光明的象征,他驱散人世间的一切黑暗,给人带来幸福和欢乐。诗人称他为“我永远的光耀的太阳”。在“我”和上帝完全合一之后,也正是这光耀的太阳带来的光明“在我生命的一角跳舞”,不断“勾拨我爱的心炫”,“在每朵云彩上散映成金”,给我的生命“洒下无量的珍宝”,使“欢乐的洪水”在世界四散奔流,永无尽头!第68节诗中出现的诗句“你的阳光射到我的地上,整天地伸臂站在我门前,把我的眼泪、叹息和歌曲变成的云彩,带回放在你的足边。”更是把对光明的渴望推向了极致!无怪乎诗人对光明情有独钟,并在《古印度的“一”》一文里深有感触地说:“黑暗过后,我才认识那光芒四射的神。谁认识了他,谁就能永生。”因为不经过黑暗的漫长的等待和磨砺,真正的光明是不会出现的,上帝所代表的真理是不会出现的。这就好比只有经过了黑夜,才会出现白昼一样!只有经过曲曲折折的漫长的摸索和艰难跋涉,才能真正洞见梵的世界!

第七,上帝是凝结世界,团结世界,促进人性和谐、人类和谐的最后因素。只要和他相识,天底下所有的陌生人都会息息相通,消除隔阂,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譬如第63节中所做的描绘:“你使不相识的朋友认识了我。你在别人家里给我准备了座位。你缩短了距离,你把生人变成弟兄。”“人一认识你,世上就没有了陌生人……”就是极其传神的诗意表达和哲理表达。不知道这里面闪耀着多少个闪闪发光的真理的颗粒!

第八,上帝还非常的慈祥、善良,总是给那些为了追求同自己的融合累得疲惫不堪的人带来睡眠,消除他们的疲劳,重振人的精神,引导人们不断朝着更高的境界迈进。第24节诗就再典型不过:“旅客的行程未达,粮袋已空,衣裳破裂污损,而又精疲力尽,你解除了他的羞涩与困窘,使他的生命像花朵一样在仁慈的夜幕下苏醒。”这里诗人把上帝的悲天悯人和关爱众生、呵护众生作了淋漓尽致的诗意传递,令人感念不已,感动不已!

第九,上帝还是一个雷电之神,他消除炎热,给人带来生命的清凉。他带来倾盆大雨,消除人们心田的烦闷,给人带来进取和追求的勇气和力量。由于印度的热带气候,天气炎热,能够靠雨云、雨水驱走炎热,带来清凉,也是一种值得膜拜的非凡的神力。第39节中“当欲念以诱惑与尘埃来迷蒙我的双眼的时候,啊,圣者,你是清醒的,请你和你的雷电一同降临。”就把上帝形象的这个层面清晰的勾勒了出来。第40节更是充分凸显了雷电之神上帝的威力:“在我干枯的心上,好多天没有受到雨水的滋润了,我的神。”“如果你愿意,请降下你的死黑的盛怒的风雨,以闪电震慑诸天吧。”这里气氛的渲染大有一种雷霆万钧之力,一切力量都难以阻挡,似乎他要笼罩一切,滋润一切,粉碎一切!

第十,上帝还是时间、空间的主宰,宇宙的主宰。他“潜藏在万物的心里,培育着种子发芽,蓓蕾绽红,花落结实。”如用诗人的诗句,那就是:“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夜去明来,时代像花开花落。”他手里的分秒是无法计算的,“你手里的光阴是无限的。”所以上帝对外在的世界的塑造才能像陶匠面对泥土。

第十一,上帝还是音乐之神。他靠七弦琴和苇笛吹出的乐音把世界维系在一起,寓杂多的声音于整一的韵律,使世界成为完整的“一”。第3节诗就深刻地传递了上帝音乐之神的崇高本质:“你的音乐的光辉照亮了世界。你的音乐的气息透彻诸天。你的音乐的圣泉冲过一切阻挡的岩石,向前奔涌。”“……啊,你使我的心变成了你的音乐的漫天大网中的俘虏,我的主人!”这里诗人对上帝的赞美和敬仰可谓力透纸背,感人至深!诗人面对上帝“音乐的漫天大网”除了臣服、被笼罩、被淹没,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第十二,上帝还是赐予之神,命运之神。他既能赋予人一切,也能随时收回这一切。无论是财富、权利,还是美,统统都不例外。上帝作为“梵”,既是万物的本源,又是万物的归宿。同样既是财富、权利和美等的根源,也是它们最后要回归的家。第1节诗中:“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使诗人充分体验到了被上帝施与的荣幸和欢乐。在第75节中通过:“你赐给我们世人的礼物,满足了我们一切的需要,可是它们又毫未减少地返回到你那里。”“河水有它每天的工作,匆忙地穿过田野和村庄,但它的不绝的水流,又曲折的回来洗你的双脚。”等诗句又充分表现了上帝权威至高无上的神圣本色。最后不由得向上帝发出了神圣的祈盼:“对你供献不会使世界贫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83节诗中发出的“名利自你而来,也会凭你的予取”更是对上帝的一种庄严的洒脱的崇敬!

第十三,上帝朴实无华,往往寓居破庙,让人难以识破庐山真面目。作为天神的上帝是富丽堂皇的,“星星把光明做成足镯,来装扮你的双足。”并“在碧空向我凝视”。但作为到凡间行走的上帝则是十分世俗化的,平易近人的,总是与不起眼的“破败”之物联系在一起的。第88节诗中表达的很多人不识真神真面目的遗憾,从侧面热情礼赞了天神的大智若愚:

破庙里的神啊,七弦琴的断线不再弹唱赞美你的诗歌。晚钟也不再宣告礼拜你的时间。

就是那素来供养你的香花,现在却无人来奉献了。你往昔的礼拜者,漂泊流浪,永远在期望那还未得到的恩典。黄昏来到,……他困乏地带着饥饿的心回到这破庙里来。只有破庙的神遗留在无人礼拜的、不死的冷淡之中。

这里上帝冷眼观世界的甘于寂寞的独特智慧永远都是凡人无法企及的。他经得起崇奉,也经得起冷落和背叛。无论外在的风云如何变幻,他也总能我自岿然不动!

第十四,上帝给人以自由,帮助人们斩断世俗的物质利欲的羁绊,走向精神的永恒。在第52节中上帝在诗人的家中度过一夜之后,给他留下了一把“可畏的宝剑”。由于上帝已经给了他宝剑佩带,从此以后诗人也就变得无所畏惧:“你留下死亡和我做伴,我将以我的生命给他加冕。我带着年代宝剑来斩断我的羁绊,在世界上我将没有畏惧。”这里的“没有畏惧”主要来自于他拿上帝赐给他的宝剑斩断了世俗的名利对他的羁绊,乃至对自身肉体之躯的迷恋。第32节中“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伟大,你让我自由”,更是对上帝情不自禁的讴歌。最后诗人还通过第103节诗把他对上帝的无尽赞美推向了生命的巅峰:“像一群思乡的鹳鸟,日夜飞向它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起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给人留下无尽的韵味,耐人咀嚼,甚至把整个人生都映照得玲珑剔透,似乎有一道夺目的光芒,一下子把生命的最高真谛整个传送给了世界!

第十五,上帝还能够点燃人的生命,给人生带来无穷的慰藉和快乐,消除人的痛苦和忧愁,给人带来生命的绚烂和光华。第69节诗中的诗句:“就是这股生命的泉水,日夜流穿我的血管,也流穿过世界,又应节地跳舞。”“就是这同一的生命,从大地的尘土里快乐地伸放出无数片芳草,迸发出繁花密叶的波纹。”“我的四肢因受着生命世界的爱抚而光荣。”就把梵我合一的震颤和生命被天神点燃的快乐无以复加地表现了出来!第72节诗中出现的诗句:“就是他,那最深奥的,用他深隐的摩触使我清醒。”“就是他把神符放在我的眼上,又快乐地在我心炫上弹弄出种种哀乐的调子。”“就是他用金、银、青、绿的灵幻的色丝,织起幻境的披纱,他的脚趾从衣褶中外露,在他的摩触之下,我忘却了自己。”还对上帝对痛苦的生命的无尽的慰藉进行了热情的讴歌。是啊,正如人性是对人的禁锢一样,神性对神也是一种禁锢,他们都需要解脱。人需要解脱,神也需要解脱,上帝也需要解脱!人需要通过“神性”的实现来解脱,需要通过对生命中潜在神性的开掘和发扬光大来解脱,神或者上帝也需要通过“人性”的实现来解脱,也需要通过对自身潜在人性的开掘和发扬光大来解脱。只有通过各自责任的相互通兑和充分释放,形成人与宇宙的高度和谐,人类社会的高度和谐,才能最终实现人和神生命的完满!人和神的关系从来就是相互深爱的关系,相互关爱的关系,相互协调的关系。上帝对人承担着崇高无比的责任,人对上帝也承担着不可推卸的神圣的职责,只有通过凡间诸多行为的实施,不断书写人性的崇高和恢弘,才能最终实现自己的梵性,实现生命的完满,命运的圆满!

以上我们从15个侧面对上帝的形象进行了系统的探讨和考察,我们能否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下上帝的形象呢?我想是可以的。

我们知道“梵”是万有,是丰富,是无穷无尽,应有尽有,它几乎无所不包,披于五界,又是真理、知识、无限的本质存在。但他的本质又是“一”,又是杂多事物中体现的那个“一”。而这个“一”体现在上帝的形象上就是“爱”,对凡间一切人和物的“爱”,尤其是对人的“爱”,对人类世界的“爱”。如用泰戈尔自己引用的《奥义书》中的话说,那就是:“一是上帝”,“一”也是“爱”。我们只有在“爱”中才能找到真正的欢乐。更何况“一”这种“爱”,又“是一切生命之最高荫庇、最大幸福、最高境界、最大快乐。”当然这也是诗人追求的最后归宿和最高境界,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上帝形象的侧面固然是很多的,但通观他的15个侧面或者15个本质层面,我们就会发现:处处体现的都是上帝对人、对“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等芸芸众生的博大精深的怜悯、同情、关爱、激励和抚慰,及其对诗人生命的一次次体贴入微和无尽呵护!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爱”字了得!因此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上帝就是一个“爱”的形象,“爱”的化身,“博爱”的象征。上帝就是一个高度人性化的神的形象,或者天神的形象。他压倒一切的最最本质的核心性格特征就是“爱”。这个“爱”是他推进整个宇宙和谐、人性和谐和人类和谐的无坚不摧的非凡的武器、智慧和力量。这个“爱”是他协调天地人神鬼五界关系的万能润滑剂,也是他消除世间一切矛盾和对立因素的万能调和器!

从更深的层面来看,他的这个“爱”,实际上也就是道家的“和”,也就是中国道家经常讲的那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的那个“三”。这里“道”生出来的那个“一”是“气”。由于“气”分“阴”“阳”,于是有了“二”。“阴”“阳”融合,又有了“和”,又有了那个“三”。这个“三”就是“和谐”,就是“爱”。也正是这个“三”,这个“和”,又生出了“万物”。因此“和”是我们这个世界最最生动的最高本性,是“道”的最高体现。没有“阴”“阳”“和”这三个因素存在,整个世界就无法产生。要维护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的正常运转,有序运转,就离不开“和”,离不开上帝的那个最高梵性——“爱”的巨力推动。另外,泰戈尔的“梵”是“一”,中国的“道”也是“一”。它们作为“真”“真理”,又同是天空,也是鸟巢。泰戈尔说:“世上,那些深知‘一’的欢乐,梵的欢乐者,是无所畏惧的。”他在《古印度的“一”》一文中还说:“它就是‘一’,如大树般稳稳的耸立在天空。它完整的存在于至高无上的神灵和完美之中。”这里他把“一”看成是“至高无上的神灵”即上帝的“完美”特性。中国汉代著名学者郑玄在论及“道”的本性和多个称谓时说:“以理言之为道,以数言之为之一,以体言之谓之无,以物得开通谓之德,以微妙不测谓之神,应机变化谓之易。总而言之,皆虚无之谓也。”这里所说的“以数言之谓之一”,也把“道”的最高本质“一”揭示了出来。泰戈尔的“梵”的“一”,体现在上帝的身上和凡间一切人的身上就是“爱”。中国道家哲学的“道”的“一”,体现在天地万物就是“和”。实际上,就其精神实质而言,“和”“爱”一也,它们指的是同一个东西。这使我们轻易看到了泰戈尔的神学思想与中国道家哲学的高度一致之处,同时也充分看到了中、印宇宙观的殊途同归!

在《吉檀迦利》中,上帝把一切“爱”都指向了人类,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人类。他通过“爱”来协调天地人神鬼的和睦共处,通过“爱”来协调整个宇宙秩序的正常运行。凡间的一切矛盾、冲突和对立最终都要归于“一”,归于“和”,这就无法远离“爱”,只能远离“恨”和“仇”,而且还要能够用“爱”去化解“恨”和“仇”。因为“爱是神的实质”,它往往能够导向智慧的心灵,使人们深刻地意识到人与外在世界中一切事物的协调关系和完美的融洽一致。正如泰戈尔所说:“印度人所领会的对世界的见解可以用一个复合词梵字Sachidānauda来概括。其意义是:真实或真理。第一个方面是Sat,是指事物的纯粹事实,它通过共存的关系将我们和万物相连。第二个方面是Chit,是指我们知道的事实,它通过知识的关系将我们和万物相连。第三个方面是Ananda,是指我们所享用的事实,它通过爱的关系使我们和万物一致。”这里他把“梵”的真谛和“爱”的真谛整个都揭示出来了。因为我们的灵魂解脱正在于它对宇宙间一致性的终极真理的深切体会。只要我们稍作思考,就会发现:人和上帝的关系永远都是“我是小船,你是大海,也是船夫。的关系。换句话说,人性永远都不能摆脱神性的指引,永远都不能离开神性对人性的爱的指引!

总之,《吉檀迦利》中上帝形象的价值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以上所谈的上帝的高度不仅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神性高度,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人性高度,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道德高度。这是人性和神性发展的独特的标杆,是指引全人类奋然前行的光明的方向。向上帝靠拢,向天神靠拢,向梵靠拢,向真善美靠拢,向人生的最高境界靠拢,向最最和谐的人性和世界靠拢,通过尽快向上帝学会爱,播撒爱,不断激发人心趋向无比深厚的人格和神格,就是泰戈尔在《吉檀迦利》中要告诉给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的最后真谛!

苏永旭,河南教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