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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戏剧《国王》的多层解读

泰戈尔戏剧《国王》的多层解读

张玮

泰戈尔以诗歌《吉檀迦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小说也广为人知,而泰戈尔的戏剧因作品众多、特色显著在其文学创作中,同样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1910年发表的剧本《国王》,既展现了作家诗人的才华,而剧本的象征意义,也表达了作家的哲学思考。

“戏剧有两个生命。它的一个生命存在于文学中”,泰戈尔的戏剧《国王》就是一部充满生命力的文学作品,读者可以从剧本的语言、结构、情节等方面来欣赏它。

《国王》,也译为《暗室之王》,是一部二十场次的戏剧,剧本的内容大致是说:王后只能在暗室里与国王相会,从来没有在光亮处见过国王。一天,她忍不住提出见国王真面的要求,国王答应会在节日里的公共场合现身,但是要王后自己来判断谁是他。原来,国王因为皮肤黧黑、相貌丑陋,不愿意让众人知晓,更不愿意让王后见到。节日那天,相貌英俊的假国王出现在众人面前。王后被假国王的外貌所迷惑,认为他就是真国王,让宫女献上祭拜春神的花以表爱意,假国王不明白王后献花的含义。晚上,假国王和来拜访的另一位国王在王宫纵火,妄图劫持王后以要挟其父王,真国王出来解救了王后。王后见到相貌丑陋的国王,不愿意接受他,返回了娘家。回到娘家的王后,受到父王的惩罚,让她干宫女的活。一些国王听说公主回到娘家,纷纷上门求亲,众国王迫使王后的父亲同意比武招亲。王后向假国王求救,遭到拒绝。王后无法忍受被迫比武选婿的侮辱,决定在选婿大典上自杀。关键时刻,国王带兵前来,又一次解救了王后。王后再次回到暗室,向国王承认自己的错误,说自己不配得到国王的爱。国王再次问王后,能否忍受自己丑陋的相貌。认识到国王的真正价值后,王后觉得国王虽然不美,但是却无与伦比。国王和王后走出暗室,在光亮下生活。

泰戈尔发挥了自己诗人的特长,《国王》剧本语言华美,首先带给读者的是优美的阅读享受。如在第一场中,国王和王后在暗室中相会,王后对从未谋面的国王的想象,宛如一首浓情的情诗:“雨季刚来临的日子,当被饱含雨水的乌云覆盖的天空尽头,森林的轮廓和线条更为深沉的时候,我坐着一直在想:我的国王的形象也会是这个样子,这样起伏徘徊,这样覆盖大地,这样撩人眼睛,这样使人心满意足那如嫩叶的眼睛这样充满幻影,那微笑时这样沉于严肃之中。”雨季饱含雨水的乌云覆盖的天空、秋季的澄净阳光、春季里万紫千红的森林等意象,诗人用丰富的想象,明快的语言节奏,描写出王后对国王的爱和喜悦。剧本里同样充满诗意的语言俯拾皆是,“这种诗化的语言为文学形象转化为舞台形象留有更多再创造的空白和机会。因为诗化的语言可以最简练、最集中、最含蓄、最少量的词语,表达出凝练而深蕴的美学内涵”。

另一方面,泰戈尔继承了印度古典梵剧中,人物语言雅俗之分的传统,《国王》中也不乏生活化语言和插科打诨之语。如第二场中,出场人物众多,行人、卫兵、市民、老爷爷等形形色色的人,泰戈尔就用口语化的台词,描绘出一幅热闹的市井生活画面:有一本正经说出的家族轶事,也有俗语化的生活智慧总结。剧本中,这种民众生活化的语言与国王、王后的诗化语言,不仅在文本上形成了阅读反差,在舞台演出时,也会增加戏剧的观赏吸引力。

《国王》故事曲折,情节生动,戏剧冲突充分,读者和观众分别可以获得愉快的阅读和观看体会。作者以王后为叙事明线,故事的发展线索可以简单地归纳为:(王后)未见国王——不满国王相貌——离弃“丑”国王——受到惩罚——遇到困难——获救于国王——和“丑”国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整个故事,有两个高潮部分:第一,王后被国王从大火中救出,看见国王的真面貌;第二,王后被困于众国王的比武招亲事情中,再次被国王救出。作者以两个高潮部分为点,在之前和之后的故事叙事中,一个情节导致下一个情节出现,情节发展丝丝相扣,使故事发展起伏有致。在波折的故事发展中,读者和观众也能随着情节,感受到王后——好奇,憧憬,渴望,欣喜,震惊,害怕,犹疑,后悔,喜悦等等——复杂的心态变化,从戏剧艺术所激发的感情效应中,体验到审美快感,这也是印度传统戏剧理论中所说的“味”。

无独有偶,在《格林童话故事集》中,也有一个情节类似的故事《画眉嘴国王》:美丽的公主对每一位求婚者都横加嘲笑,有一位国王因为嘴巴长就被称为“画眉嘴国王”。老国王生气地把公主嫁给了街头歌手,公主随歌手回到家,被命令去卖陶罐、去宫内做女仆,干些肮脏低贱的活。公主感叹自己傲慢、目中无人才落得今天的悲惨下场。一天,王宫里开舞会,国王邀请在角落里偷看的公主一起跳舞,她发现国王就是被她嘲笑过的画眉嘴国王,公主羞得跑走了。国王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个街头卖唱的叫花子,让她经受这些事情,就是要让她克服自己的傲慢无礼,惩罚她对别人的嘲笑。公主向国王承认了错误,两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有学者认为,格林童话并不仅仅是格林兄弟的创作,而是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内容,这些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故事,讲的都是人间的故事,是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包含着很大的智慧。这里提到这个童话故事,除了发现两者在故事模式上有类似的地方外,也是想说明,与这则童话故事相似,泰戈尔的《国王》是一部成人童话,在其中的人物形象和故事中,人们去感悟生活的智慧。

在这类“丑”国王故事中,人们自然会想起,对一个人的品格、能力的认识和判断,是不能以外表来衡量的。国王外表的“丑”是会给人不愉快的观感,“瞧他那下巴,真的和画眉的长嘴一样嗬”。而王后对国王的外貌感觉是“可怕,那是可怕的,一想起我就感到害怕”。但是,在众人看来,画眉嘴国王是“善良”的,“黑”国王也得到宫女、王国臣民的拥戴。对于那些“以貌取人”者,故事对其是批评、嘲讽的,也让她们受到惩罚。公主因自身的美丽而格外骄傲和自命不凡,却被父亲嫁给一位流浪歌手,不得不过乞食的日子。王后沉迷于所见假国王的美貌:“我所爱的人,我见到了,他像奶油那样细腻,像花那样温柔,像蝴蝶那样美丽。”而就是这样一个美貌的人,在王后向他求救的时候,却瘫倒在地,反而请求别人保护自己。公主和王后在严酷的事实面前,不得不在面对所受的惩罚时候,感叹自己之前的愚蠢。

《国王》中的王后形象,是位王后也是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像任何一位恋爱中的女人一样,王后对自己的丈夫充满热烈的渴望,因为不知道国王的真面貌,她内心对国王的行为充满疑虑。当知道自己的丈夫相貌丑陋的时候,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害怕、失望、伤心,甚至丈夫身为国王,也阻挡不了她弃夫而去。此刻,王后就是一位爱情失意、自尊心和虚荣心受到打击的女人。在困难和危险前,国王屡次相救,王后认识到了国王丑陋外表下的男性的勇敢、宽容,她的傲气渐渐消失,心灵净化了,真正接受了国王。从王后这个人物身上,人们所感受到的就是一位尘世普通女人,只是“她的感情却比一般的女人更加炽烈,她的虚荣心更加愚蠢,她的错误也更加荒谬”,从人物形象照见现实,读者和观众也就明白了戏剧中所蕴涵的警示和智慧。

泰戈尔的《国王》是部象征剧,“表面易懂,但则寓意深奥”,在单纯的故事后面,我们可以一一解读国王、王后和“丑”国王故事所包含的象征意义。不以面目示人的国王代表着神,无限,大我,王后代表着人,有限,小我。王后对国王之间的感情经历,象征着人类灵魂对神的追求过程。国王和王后相见的暗室,代表着内在意识,象征着人类灵魂在其中可以和神统一起来。“在《国王》中,表明他(泰戈尔)象征性的哲理探索已经成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用《国王》进一步阐明了自己的哲学观点,宣扬了印度传统的‘梵我合一’的人生目标”。在戏剧中,泰戈尔用象征的手法,将人生目标的实现过程细致地展现了出来。

泰戈尔的哲学思想中所涉及到的神和大自然、神和人等等关系,都可以从这部象征剧中找到解说。泰戈尔的世界观是建立在有神论基础上的“梵我合一”论,他对神、人、自然之间关系的表达最完善的概念是“无限”和“有限”。他认为神是无限的,是万物的创造者,人和自然是有限的,是无限的显现。泰戈尔强调无限和有限的和谐,在有限中证悟无限,“使有限的人在平凡的有限的事物中不断舍弃私我而升华到无限的大我、超人”。

在泰戈尔的文学作品中,神或梵有时是人格化的,是人的朋友、兄弟等,有时候又是抽象化的,成为宇宙灵魂、大我等。在《国王》中,国王代表着神,泰戈尔剧中对关于国王形象、状态、事件的描写,就是象征手法的运用。文章前面所引的剧中王后对国王的想象,可以说明作者神和自然关系的观点:“能够把这个神从世界中抽象出来吗?!相反,它不仅意味着在万物中能看到它,而且要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中礼拜它。”这也体现了泰戈尔泛神论思想中,认为神表现为存在于姿态各异的万物中,也正如剧中所写:“我生命的人在生命中,于是我到处都能看到他,他在眼珠中,他在光芒中,我这才不会失去。我因而不管在哪里,不管朝哪里看,都能看到他。”(第166页)在剧中国王的不可示人,或者说王后与众人无可得见的国王真面目,同时也表现了作者所认为的神的无属性、无差别、不可言、不可知性,“我们的国王什么时候让过路人的眼睛看到他走路呢?”(第169页)此外,作者有意所写的国王丑陋而惊人的相貌,也是在象征着神的真面目可能很骇人,而外表下的本质却是华美的。而剧中写到国王与王后在暗室中相见,即使是在众人中显现,也还需要求见者自己去分辨,这象征着神和真理位于暗处,也寓于众生之中,不为人所认识。“谁说都能看到我呢?那些愚蠢的人自以为能看到我。”(第154页)

关于人和神的关系,泰戈尔认为神或梵也潜居在人体中,作为人的精神本质。他认为,人具有两个自我——“小我”(有限自我)和“大我”(无限自我),小我是肉体自我,表现为人的日常世俗性,大我是灵魂自我,是人精神深处的梵,是人的神性。在剧中,王后象征着有限,小我,这种有限和小我的想法是为了生存而考虑的,充满自私、欲望。剧中王后对国王相貌的要求,正是这种人的欲望的具体表现。在欲望的驱使和蒙蔽下,王后表现出自私、自大、虚荣傲慢、固执己见等各种形态,她无视国王真正的本质,直至蛮不讲理地离弃国王,使自己陷入困境中,这也象征了有限、自我成为外界的奴仆,陷入束缚中。王后最后终于和国王生活在光亮处,象征了王后有限经过艰苦磨难,得以与国王无限结合,说明为了梵我合一,小我必须经受痛苦才能真正认识到大我。

《国王》是泰戈尔具有代表性的戏剧作品,是一部颇受学者赞誉的象征剧,印度古典梵剧中就有这种象征剧,“据现有资料,这种古典梵剧戏剧类型的开创者是一二世纪的佛教诗人和戏剧家马鸣”,著名的梵剧象征剧是《觉月升起》,“以哲学概念为人物,以宫廷斗争为剧情,宣称毗湿奴教不而论哲学观点”。泰戈尔继承了印度古典梵剧象征剧中通过具象表达抽象观点的方法,用人物和故事来表达自己的哲学观点。

总之,泰戈尔的《国王》,不乏故事冲突,有着很强的戏剧性,同时,作为文学作品来说,《国王》在优美的文本之外,象征手法的应用,增加了剧本的阅读深度和表现力。

张玮,安徽安庆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