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欢迎泰戈尔先生而讲

——为欢迎泰戈尔先生而讲

梁启超

我们北京人士，此次欢迎泰戈尔，当他初下车站之时，感情何以如此热烈，难道是随声附和的欢迎吗？不然不然，泰戈尔无论到何国，无不受人欢迎，但是我觉得我们中国人欢迎泰戈尔，实有一种特别的感想，也许今日在座诸君，都有和我同样的感想。我们中国文化，在两千年以前，本是一种单独的文化，不似地中海沿岸诸国，彼此接触交通，常得文化上的互助。中国东南皆是大海洋，比较接近的，是南洋群岛，但她为未开化之民族，北部和匈奴接壤，完全只有武力，西部虽和文化最早的印度接近，但被大山和沙漠隔断，交通极不便，故中国简单的文化，起初固为单独创造，后来亦为单独发展。至唐代中国与印度才交通，于是文化上，遂起一大变化，得益实是不少。就世界来说，中印两国，同为文化的母国，就中印两国说，印度文化，实为中国的老哥，中国转为老弟，但我国给她的利益极少，她给我国的利益极多，我们不要说现在文化思想如何，只说历史上受她文化思想之变化，便应表示二十分的欢迎。自汉至唐，学者极多，汉代时中国文化，亦稍有从西域输入者，此为中印间接之交通；及东晋时，中国始直接与印度接触，其在西域三十七国中，与中国交通最早者为严宾(汉代名称，唐名西什弥罗，即今克什米尔)。东晋以后，中国人去印度者渐多，其最初往印度发现经典者为玄奘。从东汉至中唐，先后往印者，计一百八十七人，其中有百零五人，可考其名姓。东晋以前，印度释典由西域传入中国，故中国人足迹至西域为止；东晋以后，因印度有两异人来中国，传播学说，中国因其来者太少，即有多数人去印度，讲求真谛与龙树之学说。在三论之中，以无着(唯识)、天亲(法相)为主宗，彼此往来，其结果，遂认印度为文化的哥哥，承她以重要礼物相赠者有两种，一为绝对自由，二为绝对的爱。何以叫绝对自由，不受历史遗传性支配，不被声色迷惑，不为名利奔走，完全不做人之奴隶，只做己之奴隶，以求真正之自由。何以叫绝对的爱？人类多半互相猜忌，互相怨尤，有很多事情，常人觉得可恨，在有绝对爱的人视之，只觉可怜，只求救度，绝无怨恨可言。佛经中有句常语，叫“悲智双修”。求如何能得自由，即出于智也；求如何能得爱，即出于悲也。八千卷藏经，只此四字，可以包括。故其时彼此往还，仆仆道途，为此四字，为研究学问，并非为名利也。在15世纪以后，印人来中国者愈多，不似今世西洋人来中国，为争利权，为伸张势力，亦不似中国人往西洋，为学枪炮之精，或工商之发达。其来也，全为求人类幸福而来也。刚才说悲智两字，固印度奉中国之主要礼物，犹有其他许多副产品赠我者，则为文学美术科学是也。至副产品输入中国之路径：一、从西域传来；二、印度人自行带来（如雕刻绘画等）；三、中国人留学带回(如玄奘等，唐贞观十九年，印度有金石玉刻各种佛像传入中国)；四、翻译梵经之结果。副产品重要者，约可分十二项：子、音乐。六代之时，甘伊梁凉各州及龟兹，皆为古音乐发源地。但中亚细亚各国，音乐亦都杂在其中，南渡时亦然。隋唐以前，中国乐全采自西域，唐以后始有参台以创造之部分，但唐乐又出于日本，日本乐又自西域输入加以变化者。丑、建筑。《洛阳迦蓝记》所记北魏永平寺及唐慈恩寺，叙述其建筑之规模，非常壮丽。唐代诗人如李杜高适等，记述浮屠亦多，此皆本诸印度者。印度由于古代多修庙宇，现尤存在者为宰堵坡(即塔)，旁的建筑物多毁坏，唯此物以极坚固，独得保全。再证以杭州西湖之雷峰、保叔两塔。雷峰苍古，知为印度式的建筑；保叔秀丽，知为中国式的建筑。再证以北京北海各塔，亦有印度式者；寅、绘画。中国最古的画我们看不见了。从石刻上——嘉祥县之武梁祠堂等留下几十张汉画，大概可想像当时素朴的画风。历史上最有名的画家，首推顾采微、顾虎头，他们却都以画佛像得名。又如慧远在庐山的佛影画壁，我猜是中国最初的油画。但这些名迹都已失传，且不论它。至如唐代的王维、吴道子所画佛像，人间许尚有存留……卯、雕刻。汉以前雕刻难明，现在所存者为碑帖，刻字简单。西晋以前，只有平面雕刻，无立体雕刻，发现立体雕刻者，为西晋戴安道(即王子猷所访之戴)高士传，戴兄弟二人合刻一像，刻成，不甚满意，经其妻指示修改，始完成。此外高士传中，关于雕刻者亦多，愚曾做有笔记，大抵中国各地雕刻画，见诸简编记载者，约记万余。其精者在三千上下，各有各的派别，其源皆出乎印度。泰山旁边，有灵楞寺，中有罗汉十七尊，雕刻之精，或者可称为全球之最。又如团河玉佛，亦极有价值者。辰、戏曲。从前只有歌舞剧或变把戏等，最初歌舞剧为拨头。北魏时，出于大同府，亦传自一万二千里之南印度，后来兰陵王踏摇娘，亦以歌舞剧著。但若无印度传入之拨头剧，我中国遂不发明戏曲耶，则亦非也，不过其时间较迟而已。巳、诗歌小说。此亦与印度有关系者。《诗经》及汉之五言，皆话简而意淡，后来《孔雀东南飞》及《木兰歌》等，才演为长篇，并带有小说意味。东晋时，文学发达，其时佛本行赞，大乘庄严经，满弥图达，即以诗表写佛理。日本人所翻译各佛经，其最古者为《四阿含》《庄严经》，亦为小说体，颇似中国之《今古奇观》。此两经翻译之后，影响于中国者甚大，因晋代文学家作品，皆带有佛家气味。唐代丛书中之小说，亦似《四阿含》《搜神记》亦然。大抵中国最初之小说，皆不出神话范围，其后数百年，《华严经》出现，离开事实，虚托理想，已文学家意味，而治佛经，遂启《水浒传》《红楼梦》之途径，故小说亦可说是受佛经之影响。午、历法。此项学术，中国本早发达者，不过印人在条文历数学中，极精九执术。唐时有名一行者，曾以其术传入中国，故对于中国历数学上，当亦不无小补。未、医术。此亦中国早发达者，但婆罗门医书，传入中国者不少，此二门影响程度，比较低微。申、字母。此亦为中国所素有者，但为单音字。后来印度有僧神拱守者，发明三十六字母，传至现在，还未大改革。当时中国见印人有此，即仿行之。酉、著作体裁。凡印度学者，皆学过因明，因明注重科判，大纲与子目并列，章节段落皆分明，以图辩论。周秦诸子，多带有因明性质。以至于清代诸大儒，于不知不觉间，受因明影响者，更为不少。戌、教育方法。比如孔孟郑康成一流，皆号称门弟子最多者，但后人并不能指定他在某处讲学的情形，及佛家设庙宇，始登坛聚众讲道，儒家始模仿设书院焉。亥、团体组织。中国向来除家族以外，并无所谓社会团体。僧人在庙宇群众而居，少则数十人，多者数百人，或数千人。例如普陀山僧众，其组织颇似共产社会，其历史，有一千几百年之久。但其中也有多少坏处，即一切僧众在社会上，只有不利益的行为。我不过取它那种团体的意义，却是可以为法的。

总而言之，我国受了印度人多少贡献，其中当然有瑕瑜互见的，不过好处总多坏处总少。我们自己这小兄弟，本来也有许多发明，但如雕刻建筑小说文学等，自印度开其端，经过一番消化，然后由自己去发展。这是说副产品方面的。至于佛学宗派，如华严如天亲十大论文，皆经融化而自己创作，遂开玄奘门下士窥基圆测两大派别。泰戈尔此次来中国，本欲调查佛典，如印度所著者，彼当搜买归国翻译，故关于这一点，我们中国对印度，也可以补助老哥哥……

我们用一千多年前洛阳人士欢迎摄摩腾的情绪来欢迎泰戈尔哥哥，用长安人士欢迎鸠摩罗什的情绪来欢迎泰戈尔哥哥，用庐山人士欢迎真谛的情绪来欢迎泰戈尔哥哥。

泰戈尔对我们说：他并不是什么宗教家、教育家、哲学家……他只是一个诗人。这话是我们绝对承认的。他又说：他万不敢比千年前来过的印度人，因为那时是印度全盛时代，能产出许多伟大人物，现在是过渡时代，不会产很伟大人物。这话我们也相对地承认。但我们以为：凡成就一位大诗人，不但在乎有优美的技术，而尤在乎有崇高的理想。泰戈尔这个人和泰戈尔的诗，都是“绝对自由”与“绝对爱”的权化。我们不能知道印度从前的诗人如何，不敢妄下比较，但我想泰戈尔最少也可比二千年前做佛本行赞的马鸣菩萨。我盼望他这回访问中国所发生的好影响，不在鸠摩罗什和真谛之下。

泰戈尔又说：他这回不能有什么礼物送给我们，只是代表印度人向我们中国致十二分的亲爱。我说，就只这一点，已经比什么礼物都隆重了。我们打开胸臆欢喜承受老哥哥的亲爱。我们还有加倍的亲爱奉献给老哥哥，请他带回家去。

我最后还有几句话很郑重地告诉青年诸君们：老哥哥这回是先施的访问我们。记得从前老哥哥家里来过三十七个人，我们也有一百八十七个人，往哥哥家里去。我盼望咱们两家久断复续的爱情，并不是泰戈尔一两个月游历昙花一现便了。咱们老弟兄对于全人类的责任大着哩，咱们应该合作互助的日子长着哩。泰戈尔这次来游，不过替我们起了一个头。倘若因此能认真恢复中印从前的甜蜜交谊和有价值的共同工作，那么，泰戈尔此游才真有意义啊；那么，我们欢迎泰戈尔才真有意义啊！

原载《晨报副镌》，1924年5月3日

梁启超，近代启蒙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