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各一方
你送来新鲜生活的美好形象,
送给我心房第一阵惊喜
和血液中第一阵激浪。
朦胧的爱情的甘甜
好像黎明那缀有
金饰的黑色面纱——
掩饰着纯洁目光的交换。
那时心林的鸟啼
还不大胆,
绿叶的飒飒声
时而响起,
时而平息。
在人丁兴旺的家族里,
我俩神不知鬼不觉地建造了
独属我俩的幽秘的世界。
有如燕子每日营巢,
用的是衔来的草屑。
这个世界的建筑材料也很普通,
不过是流动时刻
失落的漂浮的时光的累积。
但它的价值在于共建,
而不在于材料。
后来我从我俩的航船上
不慎落入水中,
一个人凄凉地漂流,
你怔怔地坐在对岸的沙滩上。
写作,娱乐,
你我的双手
从此没有机会配合。
我们生活的纽带断为两截,
如同潮汐身后袭来的强台风
刹那间抹去
画在活泼嬉乐的海浪背景上的
绿岛的肖像,
你我苦乐的新芽萌发的
稚嫩的世界,
轰隆一声
塌为一片废墟。
数十年弹指间逝去。
暴雨将临的黄昏,
我在心里见你全身
依然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你依然拥有灵秀的韶华。
你春天的芒果花
依然散发沁人心脾的芳香。
如今正午的杜鹃
和你那时一样凄婉地啼鸣。
我对你的回忆融合在
失去年龄的自然景色里。
你纤柔的身姿
深深地印在
不可撼动的土地上。
我的生活之河
没有停止流动。
在崎岖的山路上,
在险恶的深谷里,
在善恶、矛盾、对抗之中,
我照样憧憬、思考、求索,
有成就,也有挫折,
走到了远离
你熟稔的疆域的地方,
在你眼里是异乡人。
今日狂风呼啸的黄昏,
你若坐在我跟前,
会发现我迷离的目光
滑过青翠的林径,
飞往高渺天海的岸边。
你会坐在我身边悄声倾吐
你那天未倾吐的心里话?
但此时巨浪在咆哮,
兀鹰在怪叫,
乌云在轰鸣,
娑罗树浓密的枝梢
剧烈地摇摆。
有关你的信息,
仍在漩涡急转的
疯狂的海面上
飘荡的纸船里。
那时你我的心
息息相通,
谱写一支支新歌,
分享最初创作成功的喜悦。
我感到你我的关系
实现了几个时代的夙愿。
那时每天送来的
新鲜阳光的颂曲,
似太初睁开眼睛的星星。
今日我乐器的弦丝
已增加了几百倍,
没有一根是你熟悉的。
你当年练习的乐曲,
在这弦上会感到羞愧。
当年抒发感情的乐谱,
终究要被揩尽,
而我的眼眶不禁涌满泪水。
我的弦琴的魔力
来自你纤指
第一次爱怜的抚摩。
从少年的韶光的绿岸,
是你首先将这叶轻舟
推入人世之河,
轻舟才扬帆远航。
如今我在河中央——唱起渔歌,
你的名字
便和歌声一起荡漾。
圣蒂尼克坦
1936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