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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私塾》沈从文作品精选

在私塾

君,你能明白逃学是怎样一种趣味么?

说不能,那是你小时的学校办得太好了。但这也许是你不会玩。一个人不会玩他当然不必逃学。

我是在八岁上学以后,学会逃学起,一直到快从小学毕业,顶精于逃学,为那长辈所称为败家子的那种人,镇天到山上去玩的。

在新式的小学中,我们固然可以随便到操场去玩着各样我们高兴的游戏,但那铃,在监学手上,喊着闹着就比如监学自己大声喝吓,会扫我们玩耍的兴致。且一到讲堂,遇到不快意功课,那还要人受!听不快意的功课,坐到顶后排,或是近有柱子门枋边旁,不为老师目光所瞩的较幽僻地方,一面装做听讲,一面把书举起掩脸打着盹,把精神蓄养复元,回头到下课时好又去大闹,君,这是一个不算最坏的方法。照例学校有些课目应感谢那研究儿童教育的学者,编成的书又真能使我们很容易瞌睡,如像地理,历史,默经等。不过我们的教员,照例教这些功课的人,是把所有教音乐、图画的教员不有的严厉,占归为自己所有。又都像有天意这些人是选派下来继续旧日塾师的威风,特别凶,所有新定的处罚,也像特为这几门功课预备。不逃学,怎么办?在旧式塾中,逃学挨打,不逃也挨打。逃学必在发现以后才挨打,不逃学,则每天有一打以上机会使先生的戒尺敲到头上来。君,请你比较下,是逃好还是不逃好?并且学校以外有戏看,有澡洗,有鱼可以钓,有船可以划,若是不怕腿痛还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赶场,有狗肉可以饱吃,君,你想想。在新式学校中,则逃学纵知道也不过记一次过,以一次空头的过,既可以免去上无聊功课的麻烦,又能得恣意娱乐的实惠,谁都高兴逃学!

到新的小学中去读书,拿来同在外游荡打比,倒还是逃学为合算点,说在私塾中能呆下去,真信不得!在私塾中这人不逃学,老实规矩的念书,日诵《幼学琼林》两页半,温习字课十六个生字,写影本两张,这人是有病,不能玩,才如此让先生折磨。若这人又并无病,那就是呆子。呆子固不必天生,父亲先生也可以用一些谎话,去注入到小孩脑中,使他在应当玩的年龄,便日思成圣成贤,这人虽身无疾病,全身的血却已中毒了。虽有坏的先生坏的父母因为想儿子成病态的社会上名人,不惜用威迫利诱治他的儿子,这儿子,还能心野不服管束,想方设法离开这势力,顾自走到外边去浪荡,这小孩的心,当是顶健全的心!一个十三岁以内的人,能到各处想方设法玩他所欢喜的玩,对于人生知识全不曾措意,只知发展自己的天真,于一些无关实际大人生活事业上建设、创造,认识他所引为大趣味的事业,这是正所以培养这小子!往常的人没有理解到这事,越见小孩心野越加严,学塾家庭越严则小孩越觉得要玩。一个好的孩子,说他全从严厉反面得的影响而有所造就,也未尝不可。

也不要人教,天然会,是我的逃学本能。单从我爱逃学上着想,我就觉得现行教育制度应当改革地方就很多了。为了逃学,我身上得到的殴挞,比其他处到我环境中的孩子会多四五倍,这证明我小时的心的浪荡不羁的程度,真比如今还要凶。虽挨打,虽不逃学即可以免去,我总认玩上一天挨打一顿是值得的事。图侥幸的心也未尝不有,不必挨打而又可以玩,再不玩,我当然办不到!

你知道我是爱逃学的一人,就是了。我并且不要你同情似的说旧式私塾怎样怎样的不良。我倒并不曾感觉到这私塾不良待遇阻遏了我什么性灵的营养。

我可以告你是我怎样的读书,怎样的逃学,以及逃开塾中到街上或野外去时是怎样的玩,还看我回头转家时得到报酬又是些什么。

君,我把我能记得很清楚的一段学校生活原原本本说给你听吧。

先是我入过一个学馆,先生是女的,这并不算得入学,只是因为妈初得六弟,顺便要奶娘带我随同我的姐上学罢了。我每日被一些比我大七岁八岁的大姐的女同学,背着抱着从西门上学。有一次这些女人中,不知是谁个,因为爬西门坡的石级爬倦,流着泪的情形,我依稀还明白外,其他茫然了。

我说我能记得的那个。

这先生,是我的一个姨爹。使你容易明白就是说:师母同我妈是两姊妹,先生女儿是我的表姐。大家全是熟人!是熟人,好容易管教,我便到这长辈家来磕头作揖称学生了。容易管教是真的。但先生管教时也容易喊师母师姐救驾,这可不是我爹想到的事了。

学馆是仓上,也就是先生的家。关于仓,在我们那地方有两个,全很大,又全在西门。这仓是常平仓还是标里的屯谷仓?我到如今还是不能很明白。

不过如今试来想:若是常平仓,这应属县里,且应全是谷米不应空;属县里则管仓的人应当是戴黑帽像为县中太爷喝道的差人,不应是穿号褂的老将。所以说它是标里屯粮的屯仓,还相近。

仓一共两排,拖成两条线,中间留出一条大的石板路。仓一共有多少个这时我记不清楚了。有些是贴有一个大“空”字,有些则上了锁,且有谷从旁边露出,这些还很分明。

我说学馆在仓上,不是的。仓仍然是仓,学馆则是管仓的衙门。不消说,衙门是在这两个仓的头上!到学馆应从这仓前过,仓延长有多长,这道也延长有多长。在学馆,背完书,经先生许可,出外面玩一会儿,也就是在这大石板上玩!这长的路上,有些是把石头起去种有杨柳的,杨柳像摆对子的顶马,一排一排站在路两旁,都很大,算来当有五六十株。这长院子中,到夏天还有胭脂花,指甲草,以及六月菊牵牛之类,这类花草大约全是师母要那守仓老兵栽种的,因为有人不知,冒冒失失去折六月菊喂蛐蛐,为老兵见到,就说师母知道会要骂人的。

到清明以后,杨柳树全绿,我们再不能于放晚学后到城上去放风筝,长院子中给杨柳荫得不见太阳,则仓的附近,便成了我们的运动场。仓的式样是悬空,有三尺左右高的木脚,下面极干爽,全是细沙,因此有时胆大一点的学生,还敢钻到仓底下去玩。先有一个人,到仓底去说是见有兔的巢穴在仓底大石础旁,又有小花兔,到仓底乱跑,因此进仓底下去看兔窟的就很多了。兔,这我们是也常常在外面见到的,有时这些兔还跑出来到院中杨柳根下玩,又到老兵栽的花草旁边吃青草,可是无从捉。仓的脚既那么高,下面又有这东西的家,纵不能到它家中去也可以看看它的大门,进仓去,我们只须腰躬着就成,我自然因了好奇也到仓底下玩过了!当到先生为人请去有事时,由我出名去请求四姨,让我们在先生回馆以前,玩一阵,大家来到院中玩捉老鼠,玩“朦朦口”的游戏,仓底下成了顶好地方。从仓外面瞧里面,弄不清,里面瞧外又极分明。遇到充猫儿的是胆小的人时,他不敢进去,则明知道你在那一个仓背后也奈何你不得。这下仓底下说来真可算租界!

怎么学馆又到这儿来?是清静,为一事,先生同时在衙门作了点事情,与仓上有关,就便又管仓,又为一事。

到仓上念书,一共是十七个人。我在十七个人中,人不算顶小,我胆子独大。胆子大,也并不是比别人更不怕鬼,是说最不惧先生。虽说照家中教训,师为尊,我不是不尊。若是在什么事上我有了冤枉,到四姨跟前一哭,回头就可以见到表姐请先生进去,谁能断定这不是进去挨四姨一个耳光呢?在白天,大家除了小便是不能轻易外出到院子中玩的。院中没有人,则兔子全大大方方来到院中石板路上溜达,还有些是引带三匹四匹小黑兔,就如我家奶娘引带我六弟八弟到道门口大坪里玩一个样。我们为了瞧看这兔子,或者吓唬这些小东西一次,每每借小便为名,好离开先生。我则故意常常这样办。先生似乎明知我不是解溲,也让我。关于兔子我总不明白,我疑心这东西耳朵是同孙猴子的“顺风耳”一样:只要人一出房门,还不及开门,这些小东西就溜到自己家去,深怕别人就捉到它耳。我们又听到老兵说这兔见他同师母时并不躲,也不害怕,因为是人熟,只把我们同先生除外。这话初初我不信,到后问四姨,是真的。有些人就恨起这些兔子来了。见这人躲见那人又不,正像乡下女人一样的乖巧可恨的。恨虽然是恨,但毕竟也并无那捉一匹来大家把它煮吃的心思,所以二三十匹兔子同我们十七个学生,就共同管领这条仓前的长路。我们玩时它们藏在穴口边伸出头看我们的玩,到我们在念书时,它们又在外面恣肆跑跳了。

我们把这事也共同议论过:白天的情形,我们是同兔子打伙一块坪来玩,到夜,我们全都回了家,从不敢来这里玩,这一群兔子,是不是也怕什么,就是成群结队也不敢再出来看月亮?这就全不知道了。

仓上没有养过狗,外面狗也不让它进来,老兵说是免得吓坏了兔子。大约我们是不会为先生吓坏的,这为家中老人所深信不疑,不然我们要先生干吗?

我们读书的秩序,为明白起见,可以作个表。这表当如下:早上——背温书,写字,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散学/吃早饭后——写大小字,读书,背全读过的温书,点生书——过午/过午后——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讲书,发字带认字——散学/这秩序,是我应当遵守的。过大过小的学生,则多因所读书不同,应当略为变更。但是还有一种为表以外应当遵守的,却是来时对夫子牌位一揖,对先生一揖,去时又得照样办。回到家,则虽先生说应对爹妈一揖,但爹妈却免了。每日有讲书一课,本是为那些大学生预备的,我却因为在家得妈每夜讲书听,因此在馆也添上一门。功课似乎既比同我一样大小年龄的人为多,玩的心情又并不比别人少,这样一来可苦了我了!

在这仓上我照我列的表每日念书念过一年半,到十岁。

《幼学琼林》是已念完了,《孟子》念完了,《经》又念了三本。

但我上这两年学馆究竟懂了些什么?让姨爹以先生名义在爹面去极力夸奖,我真不愿做这神童事业!爹也似乎察觉了我这一面逃学一面为人誉为神童的苦楚,知道期我把书念好是无望,终究还须改一种职业,就抖气把我从学馆取回,不理了。爹不理我一面还是因为他出门,爹既出门让娘来管束我,我就到了新的县立第二小学了。

不逃学,也许我还能在那仓上玩两三年吧。天知道我若是再到那类塾中,我这时变到成个什么样的人!

神童有些地方倒真是神童,到这学塾来,并不必先生告我,却学会无数小痞子的事情了。泅水虽是在十二岁才学会,但在这塾中,我就学会怎样在洗了澡以后设法掩藏脚上水泡痕迹去欺骗家中,留到以后的采用。我学会爬树,我学会钓鱼……我学会逃学,来作这些有益于我身心给我深的有用的经验的娱乐,这不是先生所意料,却当真是塾所能给我的学问!

我还懂得一种打老虎的毒药弩,这是那个同兔子无忤的老兵,告我有用知识的一种。只可惜是没有地方有一只虎让我去装弩射它的脚,不然我还可以在此事业上得到你们所想不到的光荣!

我逃学,是我从我姨爹读书半年左右才会的。因为见他处置自由到外面玩一天的人,是由逃学的人自己搬过所坐板凳来到孔夫子面前,擒着打二十板屁股,我以为这是合算的事,就决心照办的。在校场看了一天木傀儡社戏。按照通常放学的时间,我就跑回家中去,这时家中人刚要吃饭,显然回家略晚了,却红脸。

到吃饭时,一面想到日里的戏,一面想到明天到塾见了先生的措词,就不能不少吃一碗了。

“今天被罚了,我猜是!”姑妈自以为所猜一点不错,就又立时怜惜我似的,说是:“明天要到四姨处去告四姨要姨爹对你松点。”

“我的天,我不好开口骂你!”我为她一句话,把良心引起,又恨这人对我的留意。我要谁为我向先生讨保?我不能说我不是为不当的罚所苦,即老早睡了。

第二天到学校,“船并没有翻”。问到怎么误了一天学,说是家里请了客。请客即放学,这成了例子,我第一次就采用这谎语挡先生一阵。

归到自己位上去,很以为侥幸。就是在同学中谁也料不到我也逃一天学了。

当放早学时,同一个同街的名字叫作花灿的一起归家。这人比我大五岁,一肚子的鬼。他自己常说,若是他作了先生,戒尺会得每人为预备一把;但他又认为他自己还应预备两把!别人抽屉里,经过一次搜索已不敢把墨水盒子里收容蛐蛐,他则至少有两匹蛐蛐是在装书竹篮里。我们放早学,时候多很早,规矩定下来是谁个早到谁就先背书,先回家,因此大家争到早来到学塾。早来到学塾,难道就是认真念书么?全不是这么回事。早早的赶到仓上,天还亮不久,从那一条仓的过道上走过,会为鬼打死!出门以后仍然等候着,则不是先生所料到的事了。我们如今也就是这样。

“花灿,时候早,怎么玩?”

“看鸡打架去。”

我说“好吧”,于是我们就包绕月城,过西门坡。

散了学,还很早,不再玩一下,回到家去反而会为家中人疑心逃学,是这大的聪明花灿告我的。感谢他,其他事情为他指点我去作的还多呢。这个时候本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到家中,总不会比到街上自由,真不应就忙着回家。

这里我们就不必看鸡打架,也能各挟书篮到一种顶好玩有趣的地方去开心!在这个城里,一天顶热闹的时间有三次,吃早饭以前这次,则尤合我们的心。到城隍庙去看人斗鹌鹑,虽不能挤拢去看,但不拘谁人把打败仗的鸟放飞去时,瞧那鸟的飞,瞧那输了的人的脸嘴,便有趣!再不然,去到校场看人练藤牌,那用真刀真枪砍来打去的情形,比看戏就动人得多了。若不嫌路远,我们可包绕南门的边街,瞧那木匠铺新雕的菩萨上了金没有。走边街,还可以看泻铸犁头,用大的泥锅,把钢融成水,把这白色起花的钢水倒进用泥作成敷有黑烟子的模型后,呆会儿就成了一张犁。看打铁,打生铁的拿锤子的人,不拘十冬腊月全都是赤起个膊子,吃醉酒了似的舞动着那十多斤重的锤敲打那砧上的铁。那铁初从炉中取出时,不用锤敲打也唏唏的响,一挨锤,便就四散飞花,使人又怕又奇怪。君,这个不算数,还有咧。在这一个城圈子中我们可以留连的地方多着,若是我是一辈子小孩,则一辈子也不会对这些事物生那厌倦!

你口馋,又有钱,在道门口那个地方就可以容你留一世。橘子,花生,梨,柚,薯,这不算!烂贱碰香的炖牛肉不是顶好吃的一种东西?用这牛肉蘸盐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块吃,有名的牛肉张便在此。猪肠子灌上糯米饭,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回头可以使你连舌子也将咽下。杨怒三的猪血绞条,坐在东门的人还走到这儿来吃一碗,还不合胃口?卖牛肉巴子的摊子他并不向你兜揽生意,不过你若走过那摊子边请你顶好捂着鼻,不然你就为这香味诱惑了。在全城出卖的碗儿糕,它的大本营就在路西,它会用颜色引你口涎——反正说不尽的!我将来有机会,我再用五万字专来为我们那地方一个姓包的女人所售的腌莴苣风味,加一种简略介绍,把五万字来说那莴苣,你去问我们那里的人,真要算再简没有!

这里我且说是我们怎样走到我们所要到的斗鸡场上去。

没有到那里以前,我们先得过一个地方,是县太爷审案的衙门。衙门前面有站人的高木笼,不足道。过了衙门是一个面馆。面馆这地方,我以为就比学塾妙多了!早上面馆多半是正在赶面,一个头包青帕满脸满身全是面粉的大师傅骑在一条大木杠上压碾着面皮,回头又用大的宽的刀子齐手风快的切剥,回头便成了我们过午的面条,怪!面馆过去是宝华银楼,遇到正在烧嵌时,铺台上,一盏用一百根灯草并着的灯顶有趣的很威风的燃着,同时还可以见到一个矮肥银匠,用一个小管子含在嘴上像吹哨那样,用气迫那火的焰,又总吹不熄,火的焰便转弯射在一块柴上,这是顶奇怪的融银子方法。还有刻字的,在木头上刻,刻反字全不要写,大手指上套了一个小皮圈子,就用那圈子按着刀背乱划。谁明白他是从哪学来这怪玩艺儿呢。

到了斗鸡场后大家是正围着一个高约三尺的竹篾圈子,瞧着圈内鸡的拼命的。人密密满满的围上数重,人之间,没有罅,没有缝。连附近的石狮上头也全有人盘据了。显然是看不成了。但我们可以看别的逗笑的事情。我们从别人大声喊加注的价钱上面也就明白一切了。

在鸡场附近,陈列着竹子织就各式各样高矮的鸡笼,有些笼是用青布幕着,则可以断定这其中有那骠壮的战士。乘到别人来找对手作下一场比武时,我们就可瞧见这鸡身段颜色了。还有鸡,刚才败过仗来的,把一个为血所染的头垂着在发迷打盹。还有鸡,蓄了力,想打架,忍耐不住的,就拖长喉咙叫。

还有人既无力又不甘心的“牛”才更有意思,胁下挟着脏书包,或是提着破书篮,脸上不是有两撇墨就少不了黄鼻液痕迹。这些“牛”,太关心圈子里战争,三三两两绕着圈子打转,只想在一条大个儿身子的人胁下腿边挤进去。不成功,头上给人抓了一两把,又斜着眼向这抓他摸他的人作生气模样,复自慰的同他同伴说,去去去,我已看见了,这里的鸡全不会溜头,打死架,不如到那边去瞧破黄鳝有味!

我们就那样到破黄鳝的地方来了。

活的像蛇一样的黄鳝,满盆满桶的挤来挤去,围到这桶欣赏这小蛇的人,大小全都有。

破鳝鱼的人,身子矮,下脖全是络腮胡,曾帮我家作过事,叫岩保。

黄鳝这东西,虽不闻咬人,但全身滑腻腻的使人捉不到,算一种讨厌东西。岩保这人则只随手伸到盆里去,总能擒一条到手。看他掯着这黄鳝的不拘那一部分用力在盆边一磕,黄鳝便规规矩矩在他手上不再挣,复次岩保便在这声西头上嵌上一粒钉,把钉固到一块薄板上,这鳝卧在板上让他用刀划肚子,又让他剔背,又让他切成一寸一段放到碗里去,也不喊,也不叫,连滑也不滑,因此不由人不佩服岩保这武艺!

“你瞧,你瞧,这东西还会动呢。”花灿每次发见的,总不外乎是这些事情。鳝的尾,鳝的背脊骨,的确在刮下来以后还能自由的屈曲。但老实说,我总以为这是很脏的,虽奇怪也不足道!

我说,“这有什么巧?”

“不巧么?瞧我,”他把手去拈起一根尾,就顺便去喂他身旁的另一个小孩。

“花灿你这样欺人是丑事!”我说,我又拖他,因为我认得这被弄的孩子。

他可不听我的话。小孩用手拒,手上便为鳝的血所污。小孩骂。

“骂?再骂就给吃一点血!”

“别人又并不惹你!”小孩是莫可奈何,屈于力量下面了。

花灿见已打了胜仗,就奏凯走去,我跟到。

“要他尝尝味道也骂人!我不因为他小我就是一个耳光。”

我说,将来会为人报仇。我心里从此厌花灿,瞧不起他了。

若有那种人,欲研究儿童逃学的状况,在何种时期又最爱逃学,我可以贡献他一点材料,为我个人以及我那地方的情形。

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学欲望是春天。余则以时季秩序,而递下,无错误。

春天爱逃学,一半是初初上学,心正野,不可驯;一半是因春天可以放风筝,又可大众同到山上去折花。论玩应当数夏天,因为在这季里可洗澡,可钓鱼,可看戏,可捉蛐蛐,可赶场,可到山上大树下或是庙门边去睡。但热,逃一天学容易犯,且因热,放学早,逃学是不必,所以反比春天可以少逃点学了。秋天则有半月或一月割稻假,不上学。到冬天,天既冷,外面也很少玩的事情,且快放年学,是以又比秋天自然而然少挨一点因逃学而得来的挞骂了。

我第一次逃学看戏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戏,却同到两人,走到十二里左右的长宁哨赶场。这次糟了。不过就因为露了马脚,在被两面处罚后,细细拿来同所有的一日乐趣比较,天平朝后面的一头坠,觉得逃学是值得,索性逃学了。

去城十二里,或者说八里,一个逢一六两日聚集的乡场,算是附城第二热闹的乡常出北门,沿河走,不过近城跳石则到走过五里名叫堤溪的地方,再过那堤溪跳石。过了跳石又得沿河走。走来走去终于就会走进一个小小石砦门,到那哨上了。赶场地方又在砦子上手,稍远点。

这里场,说不荆我可以借一篇短短文章来为那场上一切情形下一种注解,便是我在另一时节写成的那篇《市集》。不过这不算描写实情。实在详细情形我们哪能说得尽?譬如虹,这东西,到每个人眼中都放一异彩,又温柔,又美丽,又近,又远;但一千诗人聚拢来写一世虹的诗,虹这东西还是比所有的诗所蕴蓄的一切还多!

单说那河岸边泊着的小船。船小像把刀,狭长卧在水面上,成一排,成一串,互相挤挨着,把头靠着岸,正像一队兵。君,这是一队虽然大小同样,可是年龄衣服枪械全不相同的杂色队伍!有些是灰色,有些是黄色,有些又白得如一根大葱。还有些把头截去,成方形,也大模大样不知羞耻的搀在中间。我们具了非凡兴趣去点数这些小船,数目结果总不同。分别城乡两地人,是在衣服上着手,看船也应用这个方法;不过所得的结论,请你把它反过来。“衣服穿得入时漂亮是住城的人。纵穿绸着缎,总不大脱俗,这是乡巴佬,”这很对。这里的船则那顶好看的是独为上河苗人所有。篙桨特别的精美,船身特别的雅致,全不是城里人所能及的事!

请你相信我,就到这些小船上,我便可以随便见到许多我们所引为奇谈的酋长同酋长女儿!

这里的场介于苗族的区域,这条河,上去便是中国最老民族托身的地方。再沿河上去,一到乌巢河,全是苗人了。苗人酋长首领同到我们地方人交易,这场便是一个顶适中地点。他们同他女儿到这场上来卖牛羊和烟草,又换盐同冰糖回去。百分人中少数是骑马,七十分走路。其余三十分左右则全靠坐那小船的来去。就是到如今,也总不会就变更多少。当我较大时,我就懂得要看苗官女儿长得好看的,除了这河码头上,再好没有地方了。

船之外,还有水面上漂的,是小小木筏。木筏同类又还有竹筏。筏比船,占面积较宽,载物似乎也多点。请你想,一个用山上长藤扎缚成就的浮在水面上走动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种苗人,这类人的女的头上帕子多比斗还大,戴三副有饭碗口大的耳环,穿的衣服是一种野蚕茧织成的峒锦,裙子上面多安钉银泡(如普通战士盔甲),大的脚,踢拖着花鞋,或竟穿用稻草制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长竹撑动这筏时,这些公主郡主就锐声唱歌。君,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啊!人的年龄不同观念亦随之而异,是的确,但这种又妩媚,又野蛮,别有风光的情形,我相信,直到我老了,遇着也能仍然具着童年的兴奋!望到这筏的走动,那简直是一种梦中的神迹!

我们还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个苗酋长,对待少年体面一点的汉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和气。他的威风同他的尊严,不像一般人来用到小孩子头上。只要活泼点,他会请你用他的自用烟管(不消说我们却用不着这个),还请你吃他田地里公主自种的大生红薯,和甘蔗,和梨,完全把你当客一般看待,顺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长,就可以同到这小酋长认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书先生的和气殷勤,全为这类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别可怕了。

从牲畜场上,可以见到的小猪小牛小羊小狗到此也全可以见到。别人是从这傍码头的船筏运来到岸上去卖,买的人多数又赖这样小船运回,各样好看的狗牛是全没有看厌时候!且到牲畜场上,别人在买牛买羊,有戴大牛角眼镜的经纪在旁,你不买牛就不能够随意扳它的小角,更谈不到骑。当这小牛小羊已为一个小酋长买好,牵到河边时,你去同他办交涉,说是得试试这新买的牛的脾气,你摩它也成,你戏它也成。

还有你想不想过河到对面河岸庙里去玩?若是想,那就更要从这码头上搭船了。对河的庙有狗,可不去,到这边,也就全可以见到。在这岸边玩,可望到对河的水车,大的有十床晒谷簟大,小的也总有四床模样。这水车,走到他身边去时,你不留心就会给它洒得一身全是水!车为水激动,还会叫,用来引水上高坎灌田,这东西也不会看厌!

我们到这场上来,老实说,只呆在这儿,就可过一天。不过同伴是做烟草生意的吴三义铺子里的少老板,他怕到这儿太久,会碰到他铺子里收买烟草的先生,就走开这船舶了。

“去,吃狗肉去!”那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吴少义,这样说。

“成,”这里还有一个便是他的弟,吴肖义。

吃狗肉,我有什么不成?一个少老板,照例每日得来的点心钱就比我应得的多三倍以上,何况约定下来是赶场,这高明哥哥,还偷得有二十枚铜元呢。我们就到狗肉场去了。

在吃狗肉时,不喝酒并不算一件丑事。不过通常是这样:得一面用筷子挟切成小块的狗肉在盐水辣子里打滚,一面拿起土苗碗来抿着包谷烧,这一来当然算内行了一点。

大的少义知道这本经,就说至少各人应喝一两酒。承认了。承认了结果是脸红头昏。

到我约有十四岁,我在沅州东乡怀化地方当兵时,我明白吃狗肉喝酒的真味道,且同辈中就有人以樊哙自居了。君,你既不曾逃过学,当然不曾明白逃学到乡场上吃狗肉的风味了!

只是一两酒,我就不能照料我自己。我这吃酒是算第一次。各人既全是有一点飘飘然样子,就又拖手到鸡场上去看鸡。三人在卖小鸡场上转来转去玩,蹲到这里看,那里看,都觉得很好。卖鸡的人也多半是小孩同妇女。光看又不买,就逗他们笑,说是来赶场看鸡,并非买。这种嘲笑在我们心中生了影响。

“可恶的东西,他以为我们买不起!”

那就非买不可了。

小的鸡,正像才出窠不久,如我们拳头大校全身的毛都像绒。颜色只黑黄两样,嘴巴也如此。公母还分不清楚。七只八只关在一个细篾圆笼子里啾啾的喊叫,大约是欠它的娘!这小东西若是能让人抱到它睡,就永远不放手也成!

十多年后一个生鸡子,卖到十个当十的铜元,真吓人。当那时,我们花十四个铜子,把一群刚满月的小鸡(有五只呀)连笼也买到手了。钱由吴家兄弟出,约同到家时,他兄弟各有两只,各一黑一黄,我则拿那一只大嘴巴黑的。

把鸡买得我们着忙到家捧鸡去同别人的小鸡比武,想到回家了。我们用一枝细柴,作为杠,穿过鸡笼顶上的藤圈,三人中选出两人来担扛这宝物,且轮流交换,那一个空手,那一个就在前开道。互相笑闹说是这便是唐三藏取经,在前开道的是猪八戒。我们过了黄风洞,过了流沙河,过了烂柿山,过了……终于走到大雷音。天色是不早不迟,正是散学的时间。到这城,孙猴子等应当分伙了。

这一天学逃得多么有意思——且得有一只小鸡呢。是公鸡,则过一阵便可以捉到街上去同人的鸡打;是母鸡,则会为我生鸡蛋。在这一只小鸡身上,我就作起无无涯涘的梦来了。在手上的鸡,因了孤零零失了伴,就更吱吱啾啾叫,我并不以为讨厌。正因为这样,到街上走着,为一般小孩注意,我心上就非常受用!

看时间不早,我走到一个我所熟的土地堂去向那庙主取我存放的书篮。书篮中宽绰有余,便可以容鸡。但我不,我把它握在手上好让人见到!

将要到家我心可跳了。万一今天四姨就到我家玩,我将说些什么?万一大姐今天往仓上去找表姐,这案也就犯上了。鸡还在手上,还在叫,先是对这鸡亲洽不过,这时又感到难于处置这小鸡了。把鸡丢了吧,当然办不到。拿鸡进门设若问到这鸡是从什么地方来,就说是吴家少老板相送的,但再盘问一句不会露出马脚么?我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作伪总不如十多岁人老练,且纵能日里掩过,梦中的呓语,也会一五一十数出这一日中的浪荡!

我在这时非常愿有一个熟人正去我家,我就同他一起回。有一个熟人在一块时,家中为款待这熟人,把我自然而然就放过去了。但在我家附近徘徊多久却失望。在街上耽着,设或遇到一个同学正放学从此处过,保不了到明天就去先生处张扬,更坏!

不回也不成。进了我家大门,我推开二门,先把小鸡从二门罅塞进去,探消息。这小鸡就放声大喊大叫跑向院中去。

这一来,不进门,这鸡就会为其他大一点的鸡欺侮不堪!

姐在房中听到院中有小鸡叫声,出外看,我正掷书篮到一旁来追小鸡。

“哪得来这只小鸡?”

“瞧,这是吴少老板送我的!”

“妙极了。瞧,欠他的娘呢。”

“可不是,叫了半天了啊。”

我们一同蹲在院中石地上欣赏这鸡,第一关已过,只差见妈了。

见了妈也很平常,不如我所设想的注意我行动,我就全放心,以为这次又脱了。

到晚上,是睡的时候了,还舍不得把鸡放到姐为我特备的纸合子里去。爹忽回了家。第一个是喊我过去,我一听到就明白事情有八分不妙。喊过去,当然就搭讪着走过我家南边院子去!

“跪到!”“是。”走过去不敢看爹脸上的颜色,就跪到。爹像说了这一声以后,又不记起还要说些什么了,顾自去抽水烟袋。在往常,到爹这边书房来时节,爹在抽水烟就应当去吹煤子,以及帮他吹去那活动管子里的烟灰。如今变成阶下囚,不能说话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过错。我知道我父亲这时正在发我的气。我且揣测得出这时窗外站有两个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听。父亲不做声,我却呜呜的哭了。

见我哭了一阵,父亲才笑笑的说:

“知道自己过错了么?”

“知道了。”

“那么小就学得逃学!逃学不碍事,你不愿念书,将来长大去当兵也成,但怎么就学得扯谎?”

父亲的声音,是在严肃中还和气到使我想抱到他摇,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辩却全无用处,又悔又恨我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他说到逃学并不算要紧,只扯谎是大罪,我还有一肚子的谎不用!我更伤心了。

“不准哭了,明白自己不对就去睡!”

在此时,在窗外的人,才接声说为父亲磕头认错,出来吧。打我也许使我好受点。我若这一次挨一点打,从怕字上着想,或者就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情形了。虽说父亲不打不骂,这样一来,我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个小孩子有悔过良心,同时也就有玩的良心;当想玩时则逃学,逃学玩够以后回家又再来悔过——从此起,我便用这方法度过我的学校生活了。

家中的关隘,虽已过,还有学校方面在。我在临睡以前私下许了一个愿,若果这一次的逃学能不为先生知道,则今天得来这匹小鸡到长大时我就拿它来敬神。大约神嫌这鸡太小了长大也不是一时的事,第二天上学,是由奶娘伴送,到仓上见到先生以后,犹自喜全无破绽。呆一会,吴家两弟兄由其父亲送来,我晓得糟了。

我不敢去听吴老板同先生说得是什么话。到吴老板走去后,先生送客回来即把脸沉下,临时脸上变成打桐子的白露节天气。

“昨天哪几个逃学的都给我站到这一边来!”

先生说,照先生吩咐,吴家两兄弟就愁眉愁眼站过去,另外一个虽不同我们在一块也因逃学为家中送来的小孩也就站过去。

“还有呀!”他装作不单是喊我,我就顺便认为并不是唤我,仍不动不声。

“你们为我记记昨天还有谁不来?”这话则更毒。先生说了以后就有学生指我,我用眼睛去瞪他,他就羞羞怯怯作狡猾的笑。

“我家中有事,”口上虽是这样说,脸上则又为我说的话作一反证,我恨我这脸皮薄到这样不济事。但我又立时记起昨晚上父亲说得逃学罪名比扯谎为轻,就身不由己的走到吴肖义的下手站着了。

“你也有份吗?”姨爹还在故意恶作剧呀。

我大胆的期期艾艾说是正如先生所说的一样。先生笑说好爽快。

照规矩法办,到我头上我总有方法。我又在打主意了。

先命大吴自己搬板凳过来,向孔夫子磕头,认了错,爬到板凳上,打!大吴打时喊,哭,闹,打完以后又逞值价作苦笑。

先生把大吴打完以后,就遣归原座,又发放另一个人。小吴在第三,先生的板子,轻得多,小吴虽然也喊着照例的喊,打十板,就算了。这样就轮到我的头上来了。板子刚上身,我就喊:

“四姨呀!师母呀!打死人了!救!打死我了!”

救驾的原已在门背后,一跳就出来,板子为攫去。虽不打,我还是在喊。大家全笑了。先生本来没多气,这一来,倒真生气了。为四姨抢去的是一薄竹片子,先生乃把那梼木戒方捏着,扎实在我屁股上捶了十多下,使四姨要拦也拦不及。我痛极,就杀猪样乱挣狂嗥。本来设的好主意,想免打,因此倒挨了比别人还凶的板子,不是我所料得到的事!

到后我从小吴处,知道这次逃学是在场上给一个城里千总带兵察场见我们正在狗肉摊子上喝酒,回城告给我们两人的父亲。我就发誓愿说,将来在我长成大人时,一定要约人把这千总打一顿出气。不消说这千总以后也没有为我们打过,城里千总就有五六个,连姓名我们还分不清楚这人是谁呀?

每日那种读死书,我真不能发现一丝一厘是一个健全活泼童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却比吃饭睡觉似乎还重要。父亲虽说不读书并不要紧,比扯谎总罪小点,但是他并不是能让我读一天书玩耍一天的父亲!间十天八天,在头一天又把书读得很熟,因此邀二姐作保驾臣,到父亲处去,说,明天请爹让我玩一天吧,那成。君,间十天八天,我办得到吗?一个月中玩十五天读十五天书,我还以为不足。把一个月腾出三天来玩,那我只好闷死了。天气既渐热,枇杷已黄熟,山上且多莓,到南华山去又可以爬到树上去饱吃樱桃,为了这天然欲望驱使,纵到后来家中学堂两边都以罚跪为惩治,我还是逃学!

因为同吴家兄弟逃学,我便学会劈甘蔗,认鸡种好坏,滚钱。同一个在河边开水碾子房的小子逃学,我又学会了钓鱼。同一个做小生意的大儿子逃学,我就把掷骰子呼幺喝六学会了。

这不算是学问么,君?这些知识直到如今我并不忘记,比《孟子·离娄》用处怎样?我读一年书,还当不到我那次逃学到赶场,饱看河边苗人坐的小船以及一些竹木筏子印象深。并且你哪里能想到狗肉的味道?

也正因逃学不愿读书,我就真如父亲在发现我第一次逃学时所说的话到五年后真当兵了。当兵对于我这性情并不坏。当了兵,我便得放纵的玩了。不过到如今,我是无学问的人,不拘到什么研究学术的机关去想念一点书,别人全不要。说是我没有资格,中学不毕业,无常识,无根柢。这就是我在应当读书时节没有机会受教育所吃的亏。为这事我也非常痛心,又无法说我这时是应当读书且想读书的一人,因为现在教育制度不是使想读书的人随便可读书,所以高深的学问就只好和我绝缘,这就是我玩的坏的结果了。不懂得应当读书时旧的制度强迫我读书;到自己觉悟要读书时,新的制度又限制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挞,可逃学,这时有些学问,你纵有自学勇气,也不能在学校以外全懂)我总好像同一切成规天然相反,我真为我命运莫名其妙了。

在另一个时我将同你说我的赌博。

——一个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于北京窄而霉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