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弹琴
刘 戬
碧山本岑寂,素琴何清幽。
弹为风入松,崖谷飒已秋。
庭鹤舞白雪,泉鱼跃洪流。
予欲娱世人,明月难暗投。
感叹未终曲,泪下不可收。
呜呼钟子期,零落归荒丘。
死而若有知,魂兮从我游。
当赴约的喜悦被伤逝的泪水冲得荡然无存,俞伯牙将琴摔得粉碎,任凭凌乱的琴弦割碎落寞的黄昏。
翻开中国士人的生活画卷,我们便会发现,琴,不仅是他们陶养心性的重要器物,更是他们生命中的重要依托。早在先秦时期,荀子就在他的《乐论》中说过这样的话:“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如果说钟鼓之声传达出的是一股雄浑铿锵之气,那么琴瑟之鸣则可以让人参禅入定,心生虚静。在琴的清音中穿过历史的长河,我们不仅可以听到“绿绮”“焦尾”这些充满了文化内涵的名字,更能够投入到名琴背后的传奇。琴能结缘,没有司马相如风流倜傥的“琴语”,生于豪门的卓文君不可能毅然决然地下嫁贫穷;琴能言志,当刑场上的嵇康超然物外地拨响琴弦,《广陵散》便成为一曲无法复制的生命绝唱。钉在桐木上的十三枚徽点在角羽宫商的旋律中共同构建起的不单纯是中国音乐史上一件源远流长的乐器,更重要的,是它们共同构建起琴主人的生命,当琴朽烂成泥,千古不废的旋律便将生命中的故事和故事里的生命一起放大并延伸。
在我们所听到的诸多故事中,将琴人合一演绎得最令人感伤的,毫无疑问当推俞伯牙和钟子期的高山流水之交。这两位生活在春秋时期的乱世中人,如果从他们所处的身份等阶上看,实在无法走到一起。作为琴师的俞伯牙,彼时早已是鼓琴则“六马仰秣”(荀况《劝学》)的天下妙手,而钟子期不过是一个身世不可考奔波于崇山峻岭中的樵夫。然而,正是一张琴,让俞伯牙和钟子期由陌路变为朋友,由朋友变为知音。两千六百多年前的某一天,俞伯牙游历到了今天汉阳的龟山,正当他面对着巍峨的山势和浩浩荡荡的湖水不胜嗟哦时,忽然一场急风骤雨呼啸而来,伯牙连忙躲在一块山岩下避雨。败坏了游兴的琴师看着苍茫的雨幕,不觉拨响了手中的琴弦,用时而徐和时而急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旋律表达起心中的郁闷。浸淫在乐声里的伯牙实在太专注了,他没有发现,就在他的不远处,有一位樵夫正悄悄地放下背上的烧柴,成为这场音乐盛宴的唯一观众。两千多年以后,当我们再次审视这幅画面的时候,不禁要发出这样的疑问:究竟是谁的偏得?是钟子期的吗?也许是,响遏行云的琴师为一介山野之人演奏,不能不说是钟子期的荣幸;但反过来想想,为什么不能将这场风雨的际会看作是俞伯牙的偏得呢?当伯牙志在高山,子期立刻生出“峨峨兮若泰山!”的浩叹,当伯牙志在流水,子期马上用“洋洋兮若江河!”击节回应,这是怎样的心声互答啊!没有热情的观众,再美妙的琴声也会变成没有观照的风声;没有善听的耳朵,再动听的旋律也会成为断线的珠帘。从这个角度看,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带给俞伯牙的偏得已经远远超过了钟子期。
由此,两个处在不同层面的人因为一个共同的交流平台而成为莫逆之交,“高山流水”这个闪亮的成语也成为那场大雨之后的重要结晶。然而,这段旷世琴缘最让人感动的情节还在后面,就在伯牙子期义结金兰之后,二人兴冲冲地约定:明年今日,再次相约论琴!这是一个令人憧憬的约定,同时也是一个风雨无阻的约定,然而,这个约定却忽略了生命这个前提。当第二年约期一到,伯牙便急匆匆地赶来赴约了。此时,伯牙的琴艺已日臻精进,他最想见到的第一位倾听者就是钟子期。然而,青山犹在,碧水犹在,子期呢?去年相会的岩石边,一座新坟挂满了纸钱,当纸钱四散飘飞成伯牙眼前的落英,钟子期,已经化作信守约定的山风。泪眼婆娑中,俞伯牙再次抖动拨片,奏响高山流水之音,依旧是峨峨高山,依旧是洋洋江河,但此刻,伤逝之痛还是冲开磅礴的乐阵,直抵坟头。无人喝彩的音乐语境是如此让人绝望,当夕阳和坟头叠而为一,伯牙猛地将琴朝岩石摔去,七根绷断的琴弦纷乱地插进天边的晚霞,俞伯牙,作为琴师的俞伯牙,已经从人们的耳鼓里消失。
然而,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却始终是人们视野里的一滴水。如今,在武汉汉阳的龟山脚下,月湖之滨,仍旧遗存着伯牙子期当年相遇的古琴台。据《皇室书录》记载,这座始建于北宋时期的古琴台在战火兵荒中曾数度坍塌,但每次坍塌之后,一座新的琴台又会在原址建立起来。和同时代的师襄、师涓等着名乐师相比,伯牙的琴艺也许要稍逊一筹,但他摔琴绝弦的举动所赢得的后世尊重却远远超过了与他同一时代的任何一位琴师。沧桑的琉璃瓦映射在平静的湖面,纷至沓来的游人们与其在缅怀俞伯牙、钟子期这对距离我们异常遥远的知音,莫如说是在寻找一种穿透心灵的默契。在触摸过古琴台斑驳的青砖之后,相信每一位到此的游客都会从心底里问一声自己:生命中的那份默契,我已经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