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教育的理想

有关办学的几个意思，原想在一个小册子中写出。事忙，未能写成，现在提前说出。

一、平淡无奇的教育

老子说：“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善治国者，无赫赫之名。”这话的道理，随着经验而更加了解，办学也是一样的。办学有他的常规，常规是出不了名，说不到功的。等到有了赫赫之名与功，那个办学法就似乎是有些毛病了，譬如说：我能盖个大礼堂，我能盖一个纪念馆，我能招致一切有名人物，我能扩张，一句话，热闹得很，这个究竟对于学生的学业或学问的进步有什么用处，很难说的。我不敢说“善”办学，但“赫赫”的作风，是我所不取的。我只知道一步一步地实实在在地办，这样也许不能收速效，但速效我是不承认会有的。

我到台大来，已经满一年，我一来的时候便说，我不会创造奇迹。一年以来台大的进步，一半是三十八年度台湾总进步的一部分，一半是同人不辞劳苦的收获，我的贡献只是在那里诚心诚意地办事而已。

这个低调办法的程序是怎样的呢？《论语》上有一段：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翻译成现在的话，是这样：

孔子到卫国去，他的徒弟冉有跟随他。到了卫国的境地上。孔子说：“人多了！”冉有说：“既然人多了又怎样办呢？”孔子说：“使他生活改善。”冉有说：“生活已经改善了，又怎样办呢？”孔子说：“教育他。”

这一段道理的重心，就是教育是跟随着生活之后来的，要想一个学校办好，不能不了解学生的生活情形，而致其力。

《老子》又有一节：“是以圣人之治天下，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智无虑，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把这话翻成现在的话就是：

聪明人的施政，是使老百姓心里面虚，肚子里面饱，野心小，身体好。常使得老百姓没有多的想虑，就是有了“调皮”的人也不敢。捣乱并不做什么事，就太平了。

老子的话，从韩非子到章太炎，把他解释成很有权谋的气味，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老子》这部书，大约成于春秋战国之际，所以文调如此。但如把《老子》全部看完，可以知道老子是一个生在乱世，悲天悯人，而且富有宗教的意味的。就如这一段话，如果解释作愚民政策，实在把老子看浅了。这是一个治国的常经。老子自己也说过：“以正治国。”我们要了解这是一个“正论”，而不是一个谋略，才能体会到这一段文章的本义。不过，老子总是把正话说成反话，所以才有这样的情调。老子自己也形容他的话是“正言若反”。

办学和施政有很多相同处，这一段就于办教育的人是很有用处的。纳粹是近代的一种病菌，只有以健康抵抗他。若果不健康，便容易是它的牺牲者。所以：健康自己的身体，是抵抗病菌的第一要义。

这道理在教育上是一样的，有历史为证。抗战以后，我们办了很多大学，很多“国立”中学，其中有不少只有学校其名而无学校之实。有的所谓“国立”中学，简直比难民收容所都不如。学校的牌子挂了，学生弄了一大堆，生活（衣食住三项）是不给他解决的，先生是不给他请好的，功课大体上是谈不到的，纪律更说不上。又苦又穷，于是又闷又气。……还有呢？生活，课业，纪律，一方面在那里搁着，却一方面来上一套政治理论的训育，偏偏作这训育的人，每每自己先不曾受到训育。甲一说，乙一说，大而化之，随便说说，又无方案在后头，并且不躬行实践。这样一来，大学、中学的学生政治的“窍”是开了。……

鉴于这个道理，所以我到台大来的初步教育政策是三个原则：

第一，协助解决学生的生活问题。

学生的生活问题，大致说起来有五件事：食，住，衣，书，病。说到住，台湾大学在本年三月左右可以住到60%以上，暑假前希望可以再作成20%的住处，还有20%是不要住校的。说到食，现在台湾大学的学生3100多人，用公费奖学金，救济金（以上系政府规定），工读，台湾省籍贫寒救济金（以上是本校自定的）得到补助的，有2200多人，还正作少许增加的努力。论到衣，学校目前想不出办法来。论到书，学校也会尽到最大之努力，能买到的，先给他们买到，下学期开学前还可以有几百本学生用书自美国寄来。论到病，最近正在把几个教室腾出，作为结核病较重的疗养室，可以和宿舍的学生隔离。办以上的事，真正艰难，东拉西扯，捐款求人。所有五项，没有一项根本解决。然而既然向这个道路走，学生求学的心绪便好得多。青年是有理性的，他们是容易满足的，只要你有诚意待他们。

第二，加强课业。

……课业加紧之后，不能游手好闲。我听说以前台大的上课情形，很多班甚不齐整，现在一年级95%以上，三四年级虽然各院各科目不太相同，但最坏的也要有90%……

第三，提倡各种课外娱乐。

各种的运动、各种的音乐游戏、各种的美术欣赏，都是对于学生的身体或精神有利益的。健康的体格，健全的精神，不是专用加紧课业的办法所能达到的，必须配合各种身体的或精神的修养。

以上的话，总括起来，可以说一句笑话：“有房子住，有书念，有好玩的东西玩。”

二、性品教育的初步

教育的一个大目的，当要是陶冶学生的性品。所谓性品，本来是一个不容易界说的名词，现在为说明我下列的意义，姑且把这个名词界说为一个人对人对物的态度。上等的性品，是对人对物，能立其诚，这本是中国儒家的道理，但西洋的正统哲学，从苏格拉底到现在的非唯物史观、非极权论者，总多少站在这个立场上……

把立诚这个道理用在教育上，必须要考察事实、辨别是非。而如何考察事实、辨别是非，必须要不欺人，不自欺。我以为学校的道德陶冶，是不能够“谆谆然命之”，必须用环境，用知识，用兴趣，陶冶他的。

我在台湾大学对于学生的性品教育，只说了一句“讲道”的话，就是“不扯谎”。因为这是性品教育的发轫。这一项做不到，以后都做不到。这一项我确实说了又说，我以为扯谎是最不可恕的。科学家扯谎，不会有真的发现；政治家扯谎，必然有极大的害处；教育家扯谎，最无法教育人。我常常对学生说，我们对这一道可以互相勉励。假如你们发现我有扯谎或者开空头支票，或者有意无意骗你们一下，你们应立刻向我说；假如是误会的话，我要解释明白；假如真是说话靠不住，你们可以用我责备你们的话责备我。凡是做学问的人，必须从不扯谎做起。我的“谆谆然命之”，只有这一项。

我所以重视这一个道理，因为做学问是为求真理的，一旦扯谎，还向哪里，用什么方法求真理去？没有智慧的诚实（Intellectual honesty）学问无从进步，至于做人，是必须有互信的，一旦互相诈欺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将来学成了社会上的人物，无论是哪种职业，包括政治在内，必须从立信做起。

假如这个道理不错，则扯谎的事，是万万不可恕的。个人扯谎的结果，必至于集体扯谎；遁词的扯谎，必引出故意的扯谎。扯谎成了风气，社会岂有不大乱之理？有扯谎的人或者自己觉得他为一个他自己尊贵的目的而扯谎……

三、公平

学校需要法治吗？我的回答是“对的”。学校只需要法治吗？我的回答是“不对的”。学校需要法治，而不能以法治为限。这又是算学家所谓“必要而非充足的原理”。学校只有法治，不能成其为教育；学校没有法治，不能上轨道。

假如承认学校在上轨道及维持在轨道上的过程中不可没有法治，则我们要认法治的第一要义是公平。不能达到公平，绝不能成其为法治。

公平的第一义，是凡同样的人在一切法律或规则上平等。若果“同罪异罚”，在封建时代还说“非刑也”。在今天，“特权阶级”（即有罪可以不罚的）更是要不得的……

现在的攻击既已多半不涉学校的事，不理之或由我自了之，同人同学之关心，深所感谢，但不必继续注意此事了。唯尚有两事乞同学留意：

这次胡闹只是几个人闹，政府各层原无成见，且已了然也没有任何党或任何派系的主使。若果误会这事有背景，是上当的。这是确确实实的话，诸位务必相信。而且中国社会不是全不讲公理，只要有人奋斗，我是决不向胡闹的人妥协的……

（原载1950年2月6日《台湾大学校刊》第五十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