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山行》原文|注释|赏析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①。
停车坐爱枫林晚②,霜叶红于二月花。
注释
①生:一作“深”。
②坐:因。
赏析
伤春悲秋,乃人之常情。春天意味着勃勃生机,当春天逝去的时候,人们便会惋惜、伤感;而草木摇落、白露为霜的萧瑟的秋,更提醒着人们肃杀的寒冬就要来了。“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都是诗意的秋的哀愁。但是杜牧的这首《山行》,同样写秋天,却毫无秋天的衰飒伤感,而充满了高朗的情怀。
第一句“远上寒山石径斜”,便体现出“山行”之意,以“远”和“斜”描绘出山势的高远和陡峭。“寒”字则传达出一种主观感受。“寒”是“清寒”,说明已是秋天了。而“石”也颇有衬托寒意的感觉。“石径”是山间石路,这是写实,但在清寒的秋天,这“石”似乎也带来冷峭之感,烘托出秋的凉意。例如后来南宋诗人姜夔的诗里也说:“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除夜自石湖归苕溪》),衬着那寒梅冷竹的,不是小桥,不是板桥,而是同样冷峭的“石桥”。所以开篇第一句点出“寒秋”、“山行”这样两层意思。
“白云生处有人家”是第一句的顺承而下,继续写“山行”。这句有两个版本,有的用“生”,有的用“深”。用字不同,意蕴上既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通的是都指向高远的山上望去所见云雾缭绕的地方,不同之处是说,“深”是形容词,“生”则是动词,更具一种动感,尽管云雾本身是时刻在动的,但“生”这个动词进一步加强了这种动感。唐人似乎也很偏爱“生”字。例如初盛唐时期的诗人一写到月亮出来,不用“升”,而爱用“生”:“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都是用“生”凸显出明月突然从海上跃出的动感。“白云生处”也是表现出一种动感,它打破了“寒山石径”的冷寂。“有人家”延续“白云生处”,以人的活动进一步打破“寒山石径”的冷寂。诗人只是简简单单三个字,但他如何得知“有人家”呢?这又颇引人联想。或者是他看到了竹篱茅舍、炊烟袅袅,或许是他听到了“云外一声鸡”,不管怎样,这云雾缭绕中的“人家”既带来人间烟火的气息,又颇有世外桃源的飘渺之感。因而这白云生处的人家,既给独行在山间的诗人带来温暖的慰藉,又让诗人产生超越世俗的神往。
接下来顺理成章的应该是诗人继续向上攀登,向着那温暖而又飘渺的“人家”进发,然而诗人却反而停下了车子。这首短小的绝句,结构上很有波澜。前两句在空间上是由山路向上行走,是顺承而上的,在情境上则有跌宕,由第一句的清寒冷寂,到第二句的温暖愉悦。诗人从第二句的所见所闻生发神往,到了第三句却又一转,从那神往宕开一笔。没有继续进发,而是停下了车子。为什么呢?
“停车坐爱枫林晚”,停下了车子是因为喜爱“枫林晚”。所谓“枫林晚”,有不同的解释。一种是说暮色之晚,指暮色中的枫林;一种是说季节之晚,指晚秋中的枫林。两种解释都说得通。解释成暮色中的枫林,则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寒秋暮色。在写悲秋的诗词中,又尤以暮色中的寒秋最令人伤感,如杜甫的诗说:“高鸟黄云暮,寒蝉碧树秋”(《晚秋长沙蔡五侍御饮筵送殷六参军归沣州觐省》),柳永的词说:“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八声甘州》),都营造了夕阳残照、秋风萧瑟、寒蝉凄切的悲凉之秋。而在杜牧笔下的寒秋暮色,却没有半点伤感凄凉的意味。这时候虽然已是傍晚,但肯定还没有天黑,那么有没有夕阳呢?诗人没有写到,但我们不妨以想象为他补上,尽管在很多诗人笔下,夕阳令人伤感,例如与杜牧同时代的诗人李商隐有著名的句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但在杜牧所描绘的这一幅枫林暮色图中,加上火红的夕阳,才更衬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灿烂和热烈。解释成季节之晚,是说已入深秋。从自然界的规律来说,越到深秋,本应万物越是萧瑟,然而经霜的枫叶竟红得更加灿烂。这个“晚”便为下句打下了伏笔。
“霜叶红于二月花”,诗人在最后,浓墨重彩地推出了最炫目的一句。说它炫目,既指颜色,也指内涵。经过霜露洗礼的枫叶,变得更加火红灿烂,甚至比二月的春花更鲜艳夺目。诗人用了一个“于”字,而不是“如”字,将比喻的手法换成了比较,便更凸显了诗人的主观情感。这就像李白在描写汪伦的热烈的友情时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桃花潭水虽然有千尺之深,却还比不上汪伦送别我时的深情厚意。杜牧这句诗的意思也是说,二月的春花虽然红得灿烂,这经霜的枫叶却要比它更红。于是“二月花”不是一个比喻中的喻体,而成了烘托霜叶的陪衬者。事实上,烘托霜叶的不仅仅是最后一句中的“二月花”,而是前三句也分别形成了不同的烘托效果。没有明写的夕阳晚照和想象中的二月花一样,都是属于正衬,而前两句的寒山、石径、白云则具有反衬的艺术效果,它们所形成的是如水墨画一般疏淡的画面,这就使后两句枫林霜叶的浓墨重彩,极其耀眼地表现了出来。
这是颜色的炫目。这句诗的内涵也很值得细细品味。中国古代的诗人在描写自然景物时,往往不仅仅是写景,而或明或暗地体现着诗人自己的主体性情和人格。例如中唐的著名诗人刘禹锡,也写过一首高朗的《秋词》,开篇两句便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说得如此爽直豪迈!而这正是刘禹锡这个人的性情气质的传神体现。刘禹锡是中唐著名的改革派,和柳宗元一起参加了王叔文革新,可惜革新很快就失败了,刘禹锡和柳宗元都经历了漫长的贬谪岁月。相对来说,柳宗元的性格比较内敛沉静,他的倔强要表现得更加隐蔽一些,其《江雪》诗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就像这在大雪中独自垂钓的渔翁一样,从骨子里透出蔑视世俗的孤傲。刘禹锡则说得更明白,他把对权贵的鄙视、对气节的坚持都通过诗歌,明明白白告诉你。这首《秋词》就是这样,这两句像宣言一样的诗句,不是以诗意取胜,而是以不随流俗、坚持自我的倔强风骨令人难忘。
刘禹锡还在另一首诗中说过:“山叶红时觉胜春”(《自江陵沿流道中》),同样是表达对秋叶和秋天的赞美,而这也正是《山行》“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思,也许杜牧便是受到了这句诗的启示,而从艺术表现来看,杜牧的诗句无疑要后来居上了。他把抽象的“春”具象化为“二月花”,又将“山叶”改成“霜叶”,说经过霜露的枫叶比二月的春花要更加灿烂,而在这深秋时节,春花早已凋零,霜叶却正红得如火如荼,这就不仅仅是从颜色作比,其中更暗含着骨力风神。作者杜牧的性情气质,在这首《山行》诗中也得到了传神的体现。
杜牧是晚唐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出身官宦世家,祖父杜佑是中唐著名宰相和学者,杜牧自己也才华横溢,23岁时便写出传世名篇《阿房宫赋》,26岁以高第中进士,同年又中制科,很快名满京师。这样的家世和才华,使杜牧意气风发,充满自信。尽管晚唐已经是日薄西山的衰世,杜牧在这样的大时代中,也终究是政治理想不得实现,但不管是批判现实,还是自写性情,杜牧的诗总有一种明丽的色彩、高华的风调,体现着他俊朗洒脱的性情和清新明快的风格。例如这首《山行》,虽然不像刘禹锡那样豪迈地宣称“我言秋日胜春朝”,但他写了他的所“爱”。杜牧所“爱”的,是霜叶那表层的绚烂,也是其深层的风骨,而诗人自己的主体性情正由此含蓄地传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