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五、之六
杜甫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卜居成都草堂后,曾于次年春在草堂附近的锦江边漫游,写了一组诗,题为《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下面是其中的第五、第六首: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两首诗是作者独步花间的即景、即兴之作。“黄师塔前”一首的首句点明“寻花”所到之地为锦江之东、师塔之前。对这句诗,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记云:“余在成都,偶以事至犀浦(即杜甫草堂所在之县,故城在今四川郫县东),过松林甚茂,问驭卒:‘此何处?’答曰:‘师塔也。’盖谓僧所葬之塔。于是乃悟杜诗‘黄师塔前江水东’之句。”据这一记述,可想见杜甫漫步行吟于茂林与清江之间,正是引人入胜的“寻花”处所,也是这幅春游图的背景。次句“春光懒困倚微风”,写“独步寻花”时的季节、天气。春光本无感知,何来懒困?懒困应是人在春光下的感觉,而作者融我入物,化自我的感觉为景色的感觉,把春光写得因懒困而思有所倚靠,且其倚靠的竟是无形无迹的微风。其设想与造语似悖于事理,却摄取了春光的神理。有了这一句承上启下,就使上句所写的那一师塔前、江水东的环境荡漾着春意、生机,也为后两句所将着重描画的那一簇桃花起了烘染气氛的作用。
后面三、四两句写寻花而终于见花。上句“桃花一簇开无主”表明:花的品类是色态娇妍、最足以表现春光的桃花;花的数量,既非单树,也不成林,而是一簇;花的状态,既非含苞待放,也未零落凋谢,而是正在盛开;花不是开在人家的庭园内,而是路边的无主之花。只这一句诗就把所见之花的各个方面都写到了。下句集中笔墨专写花的颜色。“可爱深红爱浅红”是一句问语,正如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所解说:“言桃花无主,可是爱深红乎?抑爱浅红乎?有令人应接不暇之意。”杨伦《杜诗镜铨》赞这句诗“叠用‘爱’字,有致”。句中的后一个“爱”字,一本作“映”,或作“与”,那就使原是富有情致的自我诘问之语变成平实无味的表达之词,将使诗句大为减色。在此,只有用这样一句问语,才能充分表现桃花的颜色之美与作者的爱赏之深。作者独步江畔,寻到桃花,远望灿若红霞,近前细赏,则见花色或深或浅,色调各殊,不禁为之心醉意迷,目不暇给,连自己也不知道所更爱的是深红之朵还是浅红之朵。诗句以问语出之,正传神地道出了作者当时留连花前的情状。而且,就全诗而言,以这一问语作结,也使诗篇摇曳生姿,馀音不尽。
“黄四娘家”一首,以浓墨重笔渲染春花的繁盛,把读者引入一个春意喧闹的花的世界中。诗的前两句正面写花。首句中的“黄四娘家”,当是锦江边的一户人家。句中的“花满蹊”三字,似只写花树,未见人影,而从一个“蹊”字可以想见:在这条小路上自有独步寻花的作者的身影。这条小路的两旁,花光照眼、春色盈溢的景象,则赖一个“满”字而使“境界全出”(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语)。次句“千朵万朵压枝低”与首句“花满蹊”,都是写花,但摄取景物的距离有远、近之别。远望只见花树夹道;近赏则见花朵压枝。句中的一个“压”字、一个“低”字,体物入微,托出了花朵稠密、缀满枝头之景,从而进一步展示了花光、春色之秾艳。
前两句诗既已经从正面把花开的盛况写足,后两句就使诗笔离开了花树、花朵,转而描画路边、枝头的蝶舞、莺啼,从侧面烘托那条繁花簇拥的蹊径。“留连戏蝶时时舞”句,写花丛中所见。这句诗虽转而写蝶,不复写花,但诗句背后仍闪现着花影。句中之蝶正是为花而“戏”,为花而“舞”,为花而“留连”,且花多蝶也多,正因“花满蹊”,所以一路走来,蝶舞不是偶尔一见,而是“时时”可见。“自在娇莺恰恰啼”句,写花丛中所闻。句中的“恰恰”两字,或解说为喜闻莺啼之恰当其时,或注释为言莺啼之多而且密,似不如释为形容莺啼之和谐。句中的“娇”、“自在”,可以是形容莺的状态,也可以是形容莺的啼声。有了这一句,就使整首诗不仅给人以视觉上的美感,也给人以听觉上的美感,使那条花繁蝶舞的小路上传来悦耳的莺啼声,使春日的气氛显得更浓厚,使花开的景象显得更喧闹。这两句写蝶、写莺,而两句中也有作者的身影在。其写蝶的留连,也是写人的留连;其写莺的自在,也是写人的自在。
作者独步寻花之际,兴之所到,即景成篇,在写景中自然流露出他当时的放旷情怀与超逸兴会。刘拜山在《千首唐人绝句·评解》中谓两诗“全以天然风致取胜”。俞陛雲在《诗境浅说续编》中云:“此二诗在江畔行吟。……黄师塔前评量深浅之红,黄四娘家遍赏万千之朵。少陵诗雄视有唐,本不以绝句擅名,而绝句不事藻饰,有幅巾独步之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