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兵曹胡马
杜甫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此诗约作于开元二十八、九年间。唐诸卫府州设有兵曹参军之职,以参佐军事。
在所有的动物中,马,有着极其高贵的地位。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尤其是艺术家和战士,常常将骏马与美人相提并论。项羽不惜死,所惜者虞姬与乌骓马耳;欧洲的骑士祝酒辞常常是“为骏马与美人——干杯”;骏马和美人,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都是绘画的专题。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布封《动物素描》这样的大师的名著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们笔下的马。“在所有的动物当中,马身材高大,而身体各部分配合匀称。和马相比,狮头太大,牛腿太短太细、与其粗大的身躯不相称,骆驼是畸形的,犀牛、大象体积虽大、可惜只是些未成形的肉团。颚骨过份伸长,本来是动物卑贱的标志,然而马却没有驴的那幅呆相,别有一种轻捷的神情,它一抬头仿佛就要超出四足兽的地位,而与人面对面地站立。就连鬃毛与马尾在动物中也显得与众不同,它是飘柔的青丝,而别的动物(如前所述)不是短尾就是秃尾,相形之下也就难看了。”
杜甫写马和写到马的诗篇很多,颇有脍炙人口的名句,本篇是写作最早的一篇。汉唐时代的西域,水草丰茂、原野辽阔,是马群生活的天然牧场,大宛(读冤)国产的天马(汗血马)最为名贵,曾是汉武帝发动战争的主要动机。所以首句说“胡马大宛名”。
在古代,相马是专门的学问。《列子·说符》有一个九方皋相马的故事,说的是九方皋这人为秦穆公物色到一匹好马,寄放在沙丘,复命时穆公问他马的性别和颜色,九方皋记不上来,说是黄色的母马,牵回来才是匹纯黑的公马,使得秦穆公大不高兴,怀疑九方皋是个骗子,并责怪推荐九方皋的伯乐。伯乐回答说,马的颜色和性别并不重要,九方皋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后来证明这匹马果然是上乘的骏马。由此产生了一个成语叫“索之骊黄牝牡之外”。而杜甫此诗亦不著意于胡马之雄雌毛色,专注于其骁朐、亦可谓诗中之九方皋也。
盖诗人早年浪迹,少不了与马打交道,所以他也多少有点相马的经验。首先,善于驰突的良马,骨格较大,筋肉结实,看上去不肥,所谓“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晋书·天文志》载房星四,又称天驷);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所以杜甫夸胡马“锋梭瘦骨成”,是很内行的话。一个“成”字,须要重读,——这是杜甫论诗、品物、衡人偏爱的概念,往往与“老”字连文曰“老成”,用来指一种无可挑剔的境界。
古代相马忌头大耳缓,《齐民要术》载相马法说“马耳欲小而锐,状如斩竹筒”,眼前胡马就符合这条标准,所以杜甫要夸它“竹批双耳峻”。古今有骑马经验的人都说,好马驰骋的时候,马背上人是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而感觉不到马足点地,所谓“马似流星人似箭”,就象骑着神鹰在飞,全不似骑驴那样的颠簸。而“风入四蹄轻”正好写出了这种感受。
布封还不无夸张地说,驾驭了马是人类所能做到的最高征服。从此马和人分担着疆场的劳苦,同享战斗的光荣,所谓“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马天生具有一种舍己从人的无畏精神,越是危险当前越来劲。《三国演义》写刘备在刘表的部将追杀时,所乘的卢失足陷入檀溪,不是在关健时刻一跃而突危吗?“所向无空阔”就是想象这匹胡马跑起来,没有飞越不了的空阔,所谓“关山度若飞”是也。所以房兵曹可以放心地将生命安全托付给它。
与《望岳》一诗相同的是,这里所有的咏马,都是为了通向篇末的抒情:“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这不仅是在赞美胡马,简直是在祝愿马主人早日建立功名于马上了。当然,这也是杜甫本人的心情。元人赵滂评:“前言胡马骨相之异,后言其骁腾无比,而词语矫健豪纵,飞行万里之势如在目中,所谓索之于骊黄牝牡之外者,区区模写体贴以为咏物者、何足语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