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曹植
美女妖且闲, 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 叶落何翩翩!
攘袖见素手, 皓腕约金环。
头上金爵钗, 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体, 珊瑚间木难。
罗衣何飘飘, 轻裾随风还。
顾眄遗光彩, 长啸气若兰。
行徒用息驾, 休者以忘餐。
借问女安居? 乃在城南端。
青楼临大路, 高门结重关。
容华耀朝日, 谁不希令颜?
媒氏何所营? 玉帛不时安。
佳人慕高义, 求贤良独难。
众人徒嗷嗷, 安知彼所观。
盛年处房室, 中夜起长叹。
〔攘袖〕捋起袖子。〔约〕围、套着。〔金爵钗〕一端饰有雀形的金钗。爵,同雀。〔琅玕〕一种似玉的美石。〔交〕佩带。〔间〕夹杂。木难,珠名。《文选》李注引《南越志》云:“木难,金翅鸟沫所成碧色珠也。” 〔用〕因。〔息驾〕停车。〔重关〕两道门栓。极言门户之严紧。〔玉帛〕珪璋和束素。《仪礼·士婚礼》贾公彦疏:“士大夫乃以玄纁束帛,天子加以谷圭,诸侯加以大璋。”这里泛指定婚的彩礼。安,定。〔观〕着眼点,指标准、条件。〔处房室〕指未出嫁。古代称未嫁女曰“处女”、“室女”。
曹子建的一生,是充满悲剧的一生。建安二十五(220)年曹丕未登帝位以前,是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过着“美酒斗十千”的安适生活。发为诗咏,便多是“骨气奇高,词采华茂”之作。当曹操刚死,曹丕龙袍加身之时,苦难便降临到他的头上了。虽然还挂着王侯的冠爵,但是实际上已是其兄侄(丕、睿)的“阶下囚”了。“豆在釜中泣”的艰难生活使他的歌唱变得“情兼雅怨”,锋芒不再那么外露了。在艺术表现上,也更多地采用了比兴、象征的手法,眼光也从“幽并儿”身上转到了“愁思妇”、“仙人”身上。把《美女篇》放到其后期这个背景上来看,就会觉得它“写美女如见君子品节”,“不专以华缛胜人”(《古诗源》卷五)。
但写悲怨也不一定就是要叹一声、泪两行的。以乐写哀,也可以倍增其哀。此诗绝大部分篇幅都是从“乐”入手的。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短短四句,平常叙来,却字字可玩。“妖且闲”,是艳丽而幽闲。有此容德,女足可称美。通篇看,“妖”字统领下文“金环”、“金爵钗”、“明珠”、“木难”和“素手”、“皓腕”、“玉体”等,偏指服饰、容貌;“闲”字则提携“结重关”、“慕高义”、“求贤良”。故二字并非空泛的虚设。“采桑歧路间”,是写其活动场所,也是交待众人得以一睹荣华的机会,若老是高居青楼,深藏重关大院,那恐只有遥遥相望的份了。“柔条”、“落叶”加以“纷冉冉”、“何翩翩”互文,使桑林显得更美,也是风使之起舞吧。由于“柔”和“落”字是对举成文的所以又是指弯枝摘叶采桑而言的。“落”字决无飘落之义。这样看,“纷冉冉”、“何翩翩”是状写采桑的优雅动作的。所以说,两句是写物美,也是兼写人美。至此,一春日佳人采桑图已淡淡地勾勒了出来。
不过,诗人还不满足,他还要再精心地为心爱的美人着上色,让她的线条更清晰些:“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难。”因为此时的人物是正在采桑,所以就先从手描起,依次而腕、头、身,由金环而雀钗、美石、明珠、碧珠。其间或攘、或约、或佩、或交、或间,手法一丝不乱。也许于每一个画家来说,做到这些准确的静态描摹并不难。难的是,要使画面景象有气韵,人物有神采。曹植以其才富八斗的天份,很好地完成了这点睛的一笔:“罗衣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罗衣、轻裾与桑林柔条、绿叶一起风飘遥、翩翩;美目、气息共朝日、谷兰一同随春光彩、芬芳! 其物律动是一致的,神气质是相同的。正因为如此,人、物才俱“活”了起来。这般艳艳惊彩,怎能不叫“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呢?
接下去,诗人又换了一副能入木三分的笔墨,将人物从开阔的天地移置到一个幽僻的院室中来刻画其娴雅的品德。“借问”先作过渡。“城南端”、“青楼”、“高门”言其门第显贵、庄严。“临大路”对举“结重关”,谓其坚守贞操,不作倚门献笑。这样品貌兼优的女子,谁能不倾慕?尽管有许多王孙、贵家子(从玉帛之聘礼贵重见得)托媒人踏破了门槛,但这位佳人总是不受聘礼。因为她慕求的是既要有“高义”又要有“贤才”的人,而这样的君子在当世是实在难寻的。所以那些不解其理想的庸者,只好嗷嗷乱叫,转而嘲笑她了。结果形成了众人追求她,如求嫦娥,可望不可及;而她所慕之人,又如神仙,百年难遇,可想不可得。诗从正反两个方面突出了女主人公不肯随波逐流,坚持理想的崇高品质,使“闲”的内容变得更充实、丰满了。这样便完成了对这一形象从外表到内修的塑造。这个形象,我们在屈原《离骚》、《湘君》、《湘夫人》和作者《洛神赋》以及《杂诗》其四中,都可以找到其“原型”。
这些“原型”共同的特点是哀怨。所不同的是屈原笔下的“余”、“湘君”、“湘夫人”,或“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或“捐余玦兮江中”、“捐余袂兮江中”,均是怨而有怒。而曹植笔下的“洛神”、“佳人”,只是“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当”,“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只是叹“俛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持”,均是怨而不怒。若此诗最后两句“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也当是“长寄心于君王”的情调。
回过头来看,最后二句以前的种种赞美、描绘,都不过是渲染、铺垫、衬托之笔;通篇久久、层层蓄势的目的,只不过只“长叹”二字!
罗敷是中国古代诗词中美女的典型。但本篇中“妖且闲”的佳人和她相比,还有不同之处。若说曹子建是以她为此诗的“模特儿”,只能勉强算是说对了一半。真正赋予“美女”神采的,应是作者身为“阶下囚”的不幸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