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行路难(其六)·南朝宋·鲍照》原文与赏析

南朝宋·鲍照

对案不能食, 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 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 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 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 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 何况我辈孤且直!

本篇在组诗中原列第六,和“泻水置平地”一样,也表现了诗人怀才不遇和备受压抑的愤激之情。但是这时诗人已不再是“吞声踯躅不敢言”,而是以退为进、以辞官向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强烈抗议。

此诗起笔突兀,气势不凡。“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二句,借人物剧烈的形体动作,生动而巧妙地揭示了失意的壮士焦虑不安、愤然不平的内心痛苦。诗人以形象的笔调描绘出一系列富有戏剧情节的感人画面:一位胸怀大志的壮士面对食案却停杯投箸,什么也吃不下。猛然间,他推案而起,抽出腰间的宝剑,但略略一怔,又怅然若失,只不过以剑击柱,仰天长叹而已。透过这些细节描写,诗人的内在情绪是显而易见的。从人体语言的角度来看,拔剑抚刀往往是志士英豪雄心勃发、壮志不已的外露动作姿态。如阮籍《咏怀诗》六十三首的“翱翔观彼泽,抚剑登轻舟”;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等句,都表达了渴望建功立业、大显身手的激烈情绪。诗人心潮沸腾不能自己,故而拔剑在手。但转念想到,自己人贱位卑,不得重用,宝剑虽然无比锋利,又有何处是用武之地呢?在“拔剑四顾心茫然”(李白《行路难》)的怅惘之中,他只能以剑击柱,喟然长叹。

人为何而感叹呢?“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两句,尽情渲泄了他遭人轻贱、备受压抑的深沉痛苦和愤懑。鲍照是个才高气盛的人,据《南史》本传说,他年轻时“欲贡诗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 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他深信凭着自己出众的才华必不难受到重用,得到施展政治抱负的机会。却不料反而因才招祸,被人忌恨,为了避祸,甚至不得不故意写出“多鄙言累句”的败笔,以示“才尽”。这种屈辱的官场生涯和受歧视、被轻蔑的境遇,严重伤害了诗人的自尊心,他终于忍不住大声疾呼:大丈夫在世时日无多,怎能这样畏缩窝囊地活着!

于是,接下来诗人以六句五言诗句写毅然弃官还家,表现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棱棱傲骨。“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两句,语调轻松,口气干脆,活画出诗人弃官爵如脱屣、视荣华若粪土的傲岸神态,但在冷峻和不屑一顾之中也隐隐透露出愤然不平的激动情绪。他辞官还家,并非仅仅因为温暖和乐的家庭生活与冷酷无情的官场相比极富有吸引力,更重要的还是借此向不合理的社会现实愤然抗议。因此,以下四句写与亲人团聚、朝夕相守的日常生活情趣,看起来是那样悠闲宁静,但在轻快洒脱的笔触之中却依稀透露出抑郁感伤、愤愤不已的激情。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一评鲍照此诗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恰恰道出了此中的深意。

最后两句慨叹“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更明确地点破了诗人心中的郁愤。对于他这位不肯与“燕雀相随”的志士来说,忍辱于仕途固然十分痛苦,但赋闲家居、壮志难酬更令人苦闷愁烦。家庭生活的闲适和亲人的深情虽然能使他那颗备受冷落和轻蔑的心感到温暖和慰藉,却无法排遣他郁积在胸中的牢骚和愤慨。这两句纵观自古圣贤不免贫贱的历史现象,批判的锋芒直指不公正、不合理的社会现实,无异于怒斥说:古今富贵非圣贤!然而诗人毕竟无力改变这令人愤恨的现状,因而在愤激之中又带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怅惘,使全诗笼罩着异常沉痛的气氛。

从艺术风格上看,这首诗和“泻水置平地”一样,也是凭真情感人,而不以文辞取胜,所以语言质朴自然,全无雕琢,而感情则如江河奔涌,激流回旋,跌宕起伏,表现出沉郁洒脱,俊逸奔放的雄肆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