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甫·寓怀》中外哲理诗赏析
万古交驰一片尘, 思量名利孰如身?
长疑好事皆虚事, 却恐闲人是贵人。
老逐少来终不放, 荣随辱后直须匀。
劝君莫漫夸头角, 梦里输赢总未真。
李山甫的《寓怀》,是一首醒世之作。其中既有诗人个体的阅历体验,又有前人和他人(亦即历史的和群体的)的共同经验,是个人与群体、现实和历史的哲思的诗化概括。《寓怀》基本上以议论构成,形象性虽有所不足,但由于诗句中含蕴的饱满的人生体验和历史经验,使得此诗仍不失为一首裨益世人、醒神益智之作。
这首诗写的是人生和世事的无常,在不无消极虚无的情绪中,包含着相对思维合理的辩证因素。首句即囊括时空,起势不凡,将有史以来所有之人一网打尽,“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人,为欲望所役使,驰鹜追逐,竞进奔走,然而,世上没有永葆之名禄,也没有长存之富贵,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时间的无情风雨,终将辉煌煊赫的一切都剥蚀成一片尘泥。仔细思量,追名逐利、殉名殉利何如保身全生,那一份真性情、真生命的价值, 岂是过眼云烟般的虚浮名利所能比拟!更何况,追名者未必得名,逐利者也未必得利。由以身殉名利到将名利和性命相比,思考究竟哪个更有价值,更值得珍惜,是人的理性更趋成熟的标志,是从梦幻人生的狂热中,亦即从“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般的“竞名利何年是彻”的昏醉中,猛睁睡眼后产生的清醒意识,这种清醒的理性意识,正是人们对人类社会历史和现实世界的变动不居状态有所认识的结果。
变是永恒的、绝对的,不变是暂时的、相对的。在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无过于青春年少,但“春去秋来老将至”,不知不觉中,皱纹爬上了额头,秋霜斑驳了两鬓,由翩翩少年变为白发衰翁,人谁能免?“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由春到秋, 由少到老,谁也无法逃脱这一生命新陈代谢的铁则。“风雨相催,兔走鸟飞”,时间在无情流逝,人生命运在不停的变化之中。月盈则亏, 日午必昃,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冥冥之中,仿佛有造物在操持着生态平衡。荣辱成败,盛衰升沉,贫富生死,利害得失,苦乐悲喜,往往是那样地如影随形、相辅相成、相触相摩、相克相生。何须夸头角峥嵘,世事不过是一场大梦,梦中的输赢,正未见分晓呢。而况最终,任你是输也好赢也罢,都一样地归于消失、归于空无。这种人生、世事如梦如幻的空无感,不仅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触目皆是,在西方《圣经》诗歌中也有如下诗句:“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旧约·传道书》第一章)这种空无感乃是人类对永动不息、未尝稍驻的世界的普遍感受。
这使我们想起《红楼梦》第一回那被跛足道人称赞“解得切”的甄士隐的《好了歌》注:“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因嫌纱帽少,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李山甫《寓怀》表达的对人生和社会、历史的理解感受,与这支《好了歌》注,正复相似,这是对人生和社会历史经过深沉思考而达到的大彻大悟,是只有饱阅了人世无常、“翻过筋斗来的”才说得出的人生哲理。不难看出,其间闪现着佛家和道家思想的侧影。“长疑好事皆虚事,却恐闲人是贵人”二句,是李山甫的个人体验,上句说的是因幻灭太多所以生疑,下句则是无聊之甚时的自我嘲弄。命运难以把握,世事变化莫测,推己及人,由个体到群体,由现世上溯历史,整个人类社会莫不处于无法预测、难于控制的迁化之中。没有“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永恒存在,也没有“万世一系”的长治久安。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阶级、一个朝代莫不如此。这种关于人生、社会、历史的发展变化的辩证思维,正是这首冷眼看世、虚无色彩颇浓的《寓怀》的合理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