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渊明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陶渊明辞官归隐后,首先住柴桑县(今江西九江西南)之柴桑里旧宅,然后迁居距浔阳(治所在九江市)五里的柴桑县之上京里。据《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可知,他在这儿遇到了一场很大的火灾,因而再次搬迁至浔阳负郭(城郊)的南里之南村。又据《还旧居》“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他在上京住了六年,即移居南村时,正当四十七岁。有人据《与殷晋安别》诗“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以为“邻曲时时来”之“邻曲”即殷景仁等,读《与殷晋安别》可知,渊明称对方是“良才不隐世”,自称为“江湖多贱贫”,而且由于志趣不同,双方竟“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尽管“一遇尽殷勤”,也不可能达到相互理解的亲密程度。据《移居》第二首可知,他的邻人与自己都是经营衣食、以力耕种的务农之人,于闲暇之时则披衣过门,或饮酒,或畅叙,或赋诗,这才是陶渊明南村的邻曲形象,他们以务农为本,亦通晓人事,知书达礼,相处投机,关系融洽。
这首诗凡十二句,每四句形成一个自然章节。第一节说明移居南村的原因,《左传·昭公三年》“谚云,非宅是卜,惟邻是卜”。为移居易宅所作的卜筮活动,不是出于自然风水因素的考虑,而是侧重于邻居的素质、嗜好和脾气等情况的了解,非为卜宅,而为卜邻,实际上是说明,以往一直想移居南村,因为那儿邻里甚好。素心人,即心地朴素的农人,正合自己宁静淡远之志。他搬迁南村的真正原因是,听说那儿有许多心地质朴、纯真的农人,我愿意与他们频频相见,朝夕共处。这是一种寻求理解、寻找知音、寻找寄托的思想行为,只是“遇火”这一契机使他这一久久萦绕于心的追求化为具体的行动。
第二节即言“移居”,着重说明住宅的简陋,突出自己所看重的并非物质享受,从侧面说明邻里之好足矣,其他则无所用心。他刚返故里时,有柴桑旧宅,“草屋八九间”;居上京时,有“草庐寄穷巷”,这草屋、草庐都是相对于出仕做官、朱门华轩而言,这儿称“敞庐”亦是此意,简陋的住宅何须求其宽大,能够遮蔽床席就够了,颇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味道,似乎他对人生真谛的追求较前人又有所升华,有所确认。这一节属过渡性质,承上向往羡慕之意,将愿望化为行为,但主要是启下写邻曲交住,则不必充广的住宅素愿,正是为下文铺垫蓄势。
第三节写移居后果然与“素心人”朝夕与共,欢谈甚洽。“邻曲”,即邻居。“抗言”,即高谈阔论。在昔,即往事、古事。奇文,即妙文,高文,名文。析,即剖析文义。魏晋人喜欢辩难析理,往往“以敷文析理自娱”(《晋春秋》)。析义,即探求哲学理趣,畅达理旨。这儿是说,诗人移居南村新宅后,邻居们果然时时来访,主客融融,言谈甚投,或谈论往事,或赏鉴名文,或析义辩理。辞官归隐的寂寞、失落由于邻居友好而得到了根本的改变,显得充实、圆满,既别开生面,又保留了文人的超俗雅趣。在这纯真、淳朴、自然、高雅的特殊环境中,诗人找到了人间真情,领悟到了生命的意义与人生的乐趣。只有在这个特殊“位置”上,诗人才感到宽慰、欣慰,才得到巩固、平衡与调节。
此诗“直是口头语,乃为绝妙词”(蒋薰),淡淡叙来,不过是搬家易宅,极细极微,却写得一气贯注,百感交汇,自然之情、知足之意、失落之感终被乡情、民情、友情所淡退。由此可以悟出,陶渊明守拙自耕、一去不返,亦与社会下层人民的思想、态度、情感有关,似乎他在这个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