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厚地高天·[近代]王国维》原文与赏析

[近代]王国维

厚地高天,侧身颇觉生平左。小斋如舸,自许回旋可。

聊复浮生,得此须臾我。乾坤大,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

此词原刊《人间词乙稿》,当作于1906—1907年之间。此时,王氏“疲于哲学”而“渐移于文学”。

上片“厚地高天,侧身颇觉生平左”,出于《诗经·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意谓:地虽厚而不敢趋步,天虽高而不能不曲身,能不令“我心忧伤”?“侧身”,出《诗经·大雅·云汉序》:“遇灾而惧,侧身修行,欲销去之”,亦寓“忧心忡忡”之意,状忧惧趑趄之貌。然则,“颇觉生平左”者,“左”,相左之谓,引申为不顺心、不如意。天地纵然广阔,置身其间,却不能顺我意志,尽我才智,其在“天才者”,岂不倍增忧伤!“天才者”既超乎常人,故其所“忧”亦异于“常人”。“彼与蚩蚩者俱生,而独疑其所以生”,这是其所以“忧”的原因。这种“独疑”;又决定了“天才者”虽“亦一人耳”,却“志驰乎六合之外,而身扃乎七尺内。”词云:“小斋如舸,自许回旋可”,“斋”,书斋;“舸”,小船,这便是“身扃乎七尺之内”。“回旋”犹言“志驰”,“可”者,“六合之外”的“慰藉之道”,还得从自己的“精神界”求取。

王氏少有为学之志、终其一生,是位“书斋学者”。“如舸”的书斋对于他确有一种“回旋可”的慰藉。但是,局居于“小斋”,无论是叔本华之“天才”,抑或尼采之“超人”,皆不足以为其释“疑”解“忧”。于是,他又返回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转入词之下片:“聊复浮生,得此须臾我”。“复”者,转回之谓。“须臾”,短暂也。陶潜《饮酒》:“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又云:“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阴阳相转,生死轮回,“我”之于人世,犹如流电。故“得此须臾我”,亦犹《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当然带有宿命论色彩,是消极的。

不过,也应当指出:面对千百年来人感叹的“须臾我”,王氏既有消极的忧思,又有积极的哲学思考,并从他推尊的陶潜这样的精神上的“豪杰之士”、文学上的“天才者”,欲求其“自慰藉之道”。也就是说,陶潜以秋菊为“忘忧物”,王氏则“霜林独坐”,忘其所“忧”,而探其对宇宙、人生之概观的根本了。词云:“乾坤大”,廖廓宇宙,足供我驰骋也;又云:“红叶纷纷堕”,天地万物,皆属“须臾”也。前者空间,后者时间,空间无限,时间有限。时空相制而又相转。在无限的空间里,抓住稍纵即逝的时间,就能做出无限的创造,“须臾之我”,也就转化为“无限之我”了。这也就是他论述的超乎“常人之境界”的“诗人之境界”。

人生天地之间,犹日月随天而旋,“我”亦受“天”——时空制约;但是,乾坤如此之大,“我”既“须臾”,又可以无限。故王氏之“忧”,虽不可谓带有“全人类之性质”,但既有于为一己之利,谋一人之利禄的名利之徒的忧虑,亦迥别于胸无点墨,却狂叫“忧患意识”的不学之徒的忧愁,乃是欲探人生、学问之真谛的哲人之忧思,则是显然的。所谓“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的真谛,也绝非“一眼”可以看透,而需要有诗人之眼、哲学家之脑,探赜索幽,方可得其“根本”。王氏此词,在发“天才者”之忧思的同时,寓之以“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的真谛。这又正是其发人深思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