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左思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
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
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
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
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
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
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
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左思《咏史八首》题标“咏史”,其实是托古人古事以抒情明理。本篇主要咏东汉文学家扬雄,而以西汉王侯贵戚作陪衬,说明声名重于富贵,精神高于物质,犹如《大戴礼记》所说的:“富以苟不如贫以誉,生以辱不如死以荣。”
诗的前半欲抑故扬,先铺张京城富贵人家之盛,居者王侯第宅,行者冠盖朱轮,食者鸣钟吹竽,交者高官贵戚,如汉宣帝时之金日磾、张安世与许伯、史高。“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与张华《轻薄篇》“朝与金张期,暮宿许史家”同旨,晋人多以金、张、许、史作为富贵的象征。后文点出扬雄的清贫冷落,寥寥空宇,室可悬磬;寂寂寒舍,门无车马。强烈的对照,愈益显出扬雄物质上的贫困。但是,他在精神上是个富有者,在文学和哲学方面都有所建树,早年学西汉文豪司马相如之《子虚》、《上林》诸赋,作《长杨赋》、《甘泉赋》、《羽猎赋》;后来又仿《论语》和《易经》,作《法言》和《太玄》,端的是“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其成就可以比得上孔子和司马相如。所以,“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其精神是不朽的,占有无限的时间和空间。
这里涉及一个重要的人生哲理,在富贵与声名之间,在精神与物质之间,究竟以何者为主要的和最终的追求目标,不同人有不同的态度。有人主张求富贵,重物质,即所谓“身后千秋万世名,不如眼前一杯酒”,认为活着是为了吃喝玩乐。本篇作者则重声名,求精神,所以《咏史八首》(其六)说:“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这和作者身处下僚有关系,是有所感而发的。但这却也表现出中国历代知识分子传统的观念和理想。孔子早就说过:“君子疾设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重声名而轻富贵,是先师遗训,所以正统文人多持此态度,俚语所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新五代史·王彦章传》)正体现了这种观念和态度。
声名有功名有文名,文人多偏重于文名。魏文帝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这里指出文名之长于年寿,高于荣乐,是超乎时空的不朽盛事。李白《江上吟》说:“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同样说明功名富贵之不能长在,唯有词赋可与日月争光。在古人看来,富贵与声名,犹如鱼与熊掌,二者似乎不可得兼,故有“文穷而后工”的说法。杜甫所说“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白居易所说“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未戏赠元九李二十》),可以说是落魄文人的自我安慰,然而却也往往合乎事实,所以柳宗元说:“古之人未始不薄于当世而荣于后世也。”(《与杨京兆凭书》)声名重于富贵,精神高于物质,这是我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处世态度,也是他们在实践中体会到的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