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渊明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
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
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
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被喻为“浑身是静穆”的田园诗人陶渊明,辞官隐居之后,并非时时都淡泊悠闲、超然物外,早年建功立业的抱负,常常在“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时,与伟力无穷的神话人物的奇志形成共振。本诗便是诗人心灵受到震动之后写下的《读山海经》十三首中的第九首,诗人借咏《山海经》中的神人夸父,寄寓了自己的济世之志和顽强斗争精神。
夸父逐日,是一个优美的神话故事。据《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夸父与日逐,走八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大荒北经》也有类似记载,说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禺谷,将饮河而不足,将走大泽,未至而死于此。从上面的记载可以看出,神话中的夸父是一个胸怀奇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英雄。
当这位英雄到了诗人笔下时,他的不朽的壮举、悲壮的献身就超出了神话中的高度,而包含了更深邃的哲理。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诞,意为夸口。这里着一“诞”字,似讽实颂,似贬实褒,它不仅写出了夸父的自信,而且与“与日竞走”之举而映衬,表明夸父有“宏志”,更有壮伟的行动。他是一个言行一致、身体力行,敢于征服大自然,探索宇宙奥秘,为理想而奋斗的形象,在他身上,蕴藏着一种勇往直前,追求真理的精神。
“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虞渊,即禺谷,传说中的日落之处。夸父逐日,竟与日同至虞渊,胜负难分。一个“俱”字,不动声色地写出了夸父的“量力”行事和顽强神勇,并为“似若”下了一个含蓄的诠释。人敢与日竞走,并与日俱至虞渊,那本身就是人的力量和精神的胜利。所以,人、日在“似若”不相上下、难分轩轾之中,谁胜谁负,一目了然。“俱”与“似若”,一扬一抑,含蓄地表明了胜利永远属于那些不畏艰难、用行动实现“宏志”的强者。
“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诗人借夸父饮河渭不足而北走大泽的夸张情节,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夸父“神力”的“殊妙”,展示了他的非凡的精神力量和英雄气概。为了突显夸父“神力”的“殊妙”,诗人先用一个副词“既”着力强调,再用“焉足”一反问,反衬上文,两层渲染出了一个剽悍伟美的神话英雄人物形象,表现了诗人对夸父非凡的耐力、惊人的毅力、顽强的意志和吞吐宇宙的气概的钦佩、赞赏。
“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夸父虽死,但“余迹”(所弃之杖)化成的“邓林”(桃林),却荫庇后世、功垂身后。“邓林”是他身死后意志和精神的化身,它连同夸父所建的伟业和不懈奋斗的精神,将永垂后世,激励后代。
明人梁桥说:“陶渊明意不在酒,诗以寄其意耳”(《冰川诗式》),此言可谓切中肯綮。诗人写作此诗,实为寄托抱负,借夸父以自况,以明“其意”。为明其“意”,诗人在艺术上首先采用浓缩情节的方法,选取与心志合拍的情节,倾浓情写夸父,赋予夸父的形象以丰富的内蕴;其次,巧用副词“仍”、“俱”、“既”等,反复论事明理,表明诗人态度;再次,叙中有议,议中有叙,夹叙夹议。“叙”为写人,“议”为明理,叙议结合,使人得诗之血肉,更明了筋骨之所在。读完全诗,我们不难体会到诗人在对夸父不懈追求、顽强奋斗、百折不挠、献身无悔的感人描绘里,所潜流着的“宏志”难酬,却又雄心不泯的复杂情绪。诗人因不愿同流合污而归隐田园,但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消磨尽他心中的那股勃郁之气,相反,他躬耕田园,仍情系世事,“悠然”之余,时发慷慨之声,这首诗中深藏着的就是诗人这股情绪流。其中蕴含着的欲实现理想,需一往无前、矢志不渝、顽强奋斗、死而无悔的深刻哲理,今天读来,犹能使人热血沸腾、感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