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顾况
君不见担雪塞井空用力,炊砂作饭岂堪食。
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
冬青树上挂凌霄,岁晏花凋树不凋。
凡物各自有根本,种禾终不生豆苗。
行路难,行路难,何处是平道?
中心无事当富贵,今日看君颜色好。
“行路难”原是乐府《杂曲》名,写世路的艰难和离别的悲伤;唐代诗人多有借此题抒发情怀的。顾况以此为题,则主要是抒发自己交友之难的感慨,倾诉“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的悲愤。
诗歌首先回顾自己一生交友的体会。作品为此运用了两个比喻,即“担雪塞井”和“炊砂作饭”,来叙说自己一向对朋友尽力相助的一片赤诚之心,以及朋友毫不见情而徒劳无功的实际效果。担,表现了诗人对朋友不惮其劳的尽力之态;炊,表现了诗人对朋友不厌其烦的尽心之情。然而,结果如何呢?就象以雪塞井和以砂为饭一样,诗人的力气白费了,诗人的心意白丢了,并没有换得朋友一丝一毫的情和谊。接着,作品将这两个比喻的含义归纳起来,总结一生交友的体会和感慨:“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前一句是对“担”和“炊”的概括,后一句是对“空用力”和“岂堪食”的提纯,从而将两个比喻中的具体意象转化为理性的反思,凝聚为情感的喷涌。对于诗人来说,这一结论是痛苦的,悲惨的,然而,又是真切的,客观存在的。确实,如果相识和结交的是那种欲壑难填、翻云覆雨甚至投井下石的朋友,那倒是不如不相识、不结交的好。诗人的痛诉,对后人应该有所启迪。
交友结果如此,这不得不令诗人深思:这到底是什么原因?诗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不停留于对表面现象的观察和慨叹上,而是透过一层,找出根源:“冬青树上挂凌霄,岁晏花凋树不凋。凡物各自有根本,种禾终不生豆苗。”在这里,诗人把理性的分析、判断、推理和所得到的答案,又一次用比喻表述出来,使抽象的概念化为具体的形象:诗人把自己比作品格高洁、坚持操守的冬青树,把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比作依附大树攀缘而上的凌霄花。别看凌霄花平时探头枝外,好像非常妖艳和神气,但当岁末寒冬的考验来临时,区别就出现了。凌霄花经不起霜侵雪打,很快化为一串串枯枝败叶,而冬青树却傲霜斗雪,依旧青枝绿叶,生机勃勃。这就是“凡物各自有根本”,即有不同的本性,正如禾与豆分属不同的种类一样,不能指望播下禾种而生出豆苗来。这样,诗人就从人与人有不同的本性这个根本点上找到了交友难的原因。当然,每个人的本性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社会实践的产物,受制于时代和阶级的影响。诗人是否懂得这一点,可以不管他,但今人必须懂得这一点,不能糊涂。
答案找到了,疑团解开了,无疑会使诗人得到一些慰籍,消除不少苦闷。所以,作品的最后几句在感叹人世艰难的同时,便流露出诗人心理趋向平衡的愉快情绪,即“中心无事当富贵,今日看君颜色好。”“当富贵”的“当”,不作“应当”或“当会”讲,而是“当作”、“充当”的意思。中心无事,不再有任何烦恼、苦闷、忧愁和不安,因而怡然自得,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富有和高贵。“看君颜色好”的“君”,泛指那些有操守的人——当然也包括诗人自己在内,他们因“中心无事”、怡然自得而容光焕发,精神愉快。这是诗人精神上的解脱,也是诗人精神上的自慰。
应当看到,诗人在作品中写的是交友的苦闷和悲愤,是由交友引出的理性思索和精神解脱,但实际上,它不是谈论的单纯的私交,而是诗人与当时当政者和权贵们的分歧和冲突。凡是了解顾况生平的读者,对此都会感觉到这一点。
贴切地运用比喻,是这首诗的一个显著特点。诗中的比喻,不仅具有鲜明的形象,而且具有深刻的哲理。如“担雪塞井”的比喻,它一方面将一个担雪不止、辛劳不息的艺术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另一方面,又极有说服力地指出这是一种劳而无功的举动。又如冬青与凌霄的比喻,既非常鲜明地提供了两种事物的艺术形象,又揭示了它们在共同的考验面前将有不同结果的必然规律。此外,这首诗还具有思路严谨自如的特点。作品由回顾一生交友的体会,进而寻找交友难的根本原因,由表及里,由现象到本质,实现了由感性到理性的升华;而理性的升华,又带来精神的解脱,很自然地完成了由苦闷到愉快、由悲愤到自慰的感情转换。所以,它尽管是一首诗歌作品,却给人以行云流水般的舒展自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