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诗行·[汉]无名氏》原文与赏析

[汉]无名氏

天德悠且长,人命一何促。

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

嘉宾难再遇,人命不可续。

齐度游四方,各系太山录。

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

当须荡中情,游心恣所欲。

熟悉《古诗十九首》的人,不难体味出此忧怨的歌吟基调,并由此确定它所产生的大致时代。同《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一样,诗人面对东汉末年黑暗而动乱的社会现实,在深沉的怨叹中反复地歌唱着感伤人命短促的主题。

诗人首先把人命与天德(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变化代兴)构成对比,用天德的悠长反衬人命的短促,并用“一何”二字加强感叹的力量,由此所产生的巨大震动效力,足以引起读者的惊愕与沉思。以下再用“奄(奄忽,迅疾貌)若风吹烛”的形象比喻,照应“人命一何促”的感慨,进一步加深了人命短促的忧思。接着慨叹命不可续,嘉筵易散,即使生前有嘉宾盛筵、美酒欢歌的片刻欢娱,实难以消除人命短促的沉重忧伤。“齐度(齐借作“济”)游四方”呢?但又各各被记录在泰山人命寿夭的册簿之上,当四方游乐的畅快还“未央”(未尽)的时侯,就忽然死去而魂归东岳了。面对严酷的现实,最后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怅叹:“当须荡中情,游心恣所欲”,那意思是说:还是放纵情怀,去无所顾忌地、随心所欲地欢乐吧!

人命的短促,死的悲哀,人所共知,本来无须感慨,可是,当社会动荡、政治黑暗,有志之士理想落空,年华虚耗,人生价值难以充分实现的时侯,就会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这一问题。此时此刻,面对无可奈何的现实,又最易走向颓废无聊。当然,“游心恣所乐”不过是一时的愤激,发泄了对现实的牢骚,表现出无可奈何的安慰,这些,都是不难理解的。不过,我们还必须看到作者在感伤情怀的抒发中所伴随着的理性思考,尤其是那对天德与人命的思索慨叹。

一个人由呱呱坠地到头童齿落,几经人世沧桑,比起春花的朝开暮落,比起绿草的春荣秋枯,说来也够漫长了,然而,诗人却强烈地感到,即使人命有百年的光阴,但相对于春生秋落、日月流转、生生不息的天德的“悠且长”来,又有几多时光?还不是短暂如“风吹烛”么?这短与长的辩证思索,显然已突破自我生活失意感伤的狭小藩篱,感悟着人类所共同关注的重大问题,接触到自然与人事的根本矛盾,由复杂的人生感慨,上升到宏深的宇宙意识,由此达到了哲理的高度。这种对人生与天德关系的深沉思考,应当说起于人类对自我生命价值的充分认识,起于独立的人格意识的高扬。在先秦,儒家积极入世,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便是对自我生命价值的充分珍视,以期在有限的现实生命中求得其意义和价值的无限;道家却更深刻地看到了社会对人的重重束缚,看到了人类为文明和进步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因而逃避现实,企图以“齐物我”、“等是非”、“同生死”的虚无态度游戏人生,幻想在无为而无不为中自然冥和于道,使自我有限的一生,求得与天道同齐的无限。儒道两家从不同的生活态度上相背发韧,各自作了一个巨大的圆周运动,最后在解决人命的短促有限与天道的长久无穷的矛盾上却又殊途而同归。然而,在动荡不安的东汉末年,人们不能像儒家那样去追求“三不朽”,于是对现实十分失望;学道家的“齐物我”、“同生死”又太虚无,而“服食求神仙”又“多为药所误”,因此,只好无可奈何地唱出那“当须荡中情,游心恣所乐”的哀愤心声。时异世变,而人寿有尽、天德无穷的慨叹却古今同然,这一矛盾永远也难以获得圆满解决。不过,我们却应当像儒家先哲们那样积极乐观地对待人生,及时勉励,以对祖国和人民的不朽贡献去求得自己生命意义的永恒和无限。

从艺术表现上看,诗人把深刻的哲理意识融注在激越的情感抒发之中,“人命一何促”的深沉感叹伴随着“奄若风吹烛”的鲜明意象,通俗自然的语言写出了复杂的人生体验。所以,此诗给人的印象是那么凝炼深邃,那么圆润丰逸,又那么清新自然。陆时雍评《古诗十九首》“深衷浅貌,短语长情”(《古诗镜》),我们如果借用来评这首《怨诗行》,不也十分恰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