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学·[宋]文同》原文与赏析

[宋]文同

已叨名第虽堪放,未到根源岂敢休!

文字一床灯一盏,只应前世是深仇。

封建时代的莘莘学子,青灯积学,白首穷经,为的就是学优则仕。一朝金榜挂名,步入官场,有的人便摔掉当初的敲门砖。可也有不少人,功成名就,依然笔耕不辍,不断探研宇宙人生的各种学问。文同就是其中一个。他三十三岁中进士,曾任集贤校理,后知陵州、洋州、湖州等。他有多方面的才能,以绘画成就最高,尤以画竹著名,自成一格,时人称为“文湖州派”。苏轼和他是表兄弟,绘画方面曾得文同指点,自称“东坡亦是湖州派”。苏轼在诗文中一再对他这位表兄赞扬备至,足见文同在当时名声影响之大。但文同并没有以此自满,依然不断上下求索,探根寻源,几至废寝忘食,终生乐此不疲。这首《夜学》,选自《丹渊集》,盖中年以后所作,是他坚定不移治学精神的写照。

“已叨名第虽堪放,未到根源岂敢休!”意谓我虽然愧受名第,本可以狂放一下,但学无止境,我还没有探寻到学问的根源,怎么能就此罢休了呢!一“放”一“休”,既展现出一个正直学者淡泊宁静的超脱与顽强执着的追求,又深蕴哲理,阐明了名实之间的关系。庄子在《养生主》中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可他又不主张人们去探求究竟。文同却能“以有涯随无涯”,这正是诗人可贵之处。做学问是吃苦的事,旁证博引,横求纵览,才能探本穷源而立一家之言。韩愈曾精辟地说过:“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答李翊书》)后来朱熹也说过看书做学问的切身体会,“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若求其速成,或迫于势利,不是空话就是假话,那怎么能探得其根源呢!

炫耀的名第与扎实的根本,也就是名与实的问题。这是一对矛盾。固然如苏轼所言:“世间唯名实不可欺”。(《答毛谤书》)可世间毕竟还有不少名成而功未必到,甚至捞名、混名、盗名欺世的人。文同在当时就享有盛名,却轻浮名而重实在,这正是文同的难能可贵之处。

人是怎样探寻根源的呢?“文字一床灯一盏,只应前世是深仇。”这两句诗,作了很好的回答。第三句仿佛一幅意境古朴简寥的图画,形象地展现出作者深夜秉烛夜读的情景。末句以恨写爱,直如元杂剧中男女极亲昵而互称“冤家”一样,尤令人回味发谑。

诗人是多才多艺的,他探根寻源的方面涉及到文艺各个领域。这种探索,不只是从书本里找答案,还常常在生活实践中,广泛地追究它们之间的通感关系。以画竹为例,文同提出“胸有成竹”的理论,绘画必须熟悉所要描绘对象的内部规律(《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苏轼在写到文同画竹时,“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作者本身的精神、思想、感情与描绘对象融化为一,在这一最高的精神境界之下,作品才具有清新的风格(《书晁补之所藏文与可画竹三首之一》)。试想,如不探寻物理根源,或一探辄止,能有如此成就么?以书法而论。文同尝说:“余学草书几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跋文与可论草书后》)。他不仅学古人书法,还留心领会大自然中各种事物之间情趣通感的奥秘,悟到了“功夫在字外”的道理,从而使书艺大为长进。试想,如不纵横探索根源,能从中得到启迪么?

文同很重视道德修养,《宋史》称之“以学名世,操韵高洁”。文彦博守成都时也极赞赏他说:“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他不论是做朝官还是地方官,都敢议时政,以廉明著称,故为时人所重,后人所钦。正因为他有如此情操,所以才能淡于名利而崇于实学。人们都喜爱他的书画,多于喜爱他的诗文,以至引起东坡慨叹:“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

苏轼在《跋文与可墨竹》一文中,记叙了文同提出的“病态创作说”,他说:“吾乃者学道未至,意有所不适而无所遣之,故一发于墨竹,是病也。”借文艺创作遣发思想感情,说明文艺创作同文艺家主观思想情绪有着密切的关系,也说明创作同“道”的矛盾。那么,在《夜学》中,文字一床,昏灯一盏,等闲名第,攀登书山,不也正是这种病态与矛盾的体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