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建封寺下连鱼滩(其二)·[宋]杨万里》原文与赏析

[宋]杨万里

梦里篙师忽叫滩,老夫惊杀起来看。

前船过尽知无虑,末后孤舟胆自寒。

这是一首写景叙事之作。作者杨万里,为南宋杰出的诗人,与范成大、陆游、尤袤号称“中兴四大诗人”。他的创作突破了江西诗派的牢笼,不从书本文字上翻新出奇,而直接从自然景物中吸收题材,走上了师法自然的道路。他善于以自然活泼的语言生动逼真地描事绘物,并从中传达出自己对生活的独特领悟,富于哲理寓意,因而形成了他自己别具一格的风格。这就是严羽《沧浪诗话》中所称的“杨诚斋体”。本诗从以下三个方面鲜明地体现了“诚斋体”的特点:

一、以事状景,师法自然。诗人自云他的创作,“不听陈言只听天”。他对于自然界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大自然中的一切,大至高山流水,小至游蝶戏蜂,无不收拾入诗。本诗就是一首描写自然景色之作,写的是下横山滩头时所见之湍流险滩。但是在艺术表现上,作者并没有从正面落笔,而是通过船过滩头人们紧张的表情和心情的渲染,间接地写出了环境的险恶。“梦里篙师忽叫滩,老夫惊杀起来看”写船经滩头时篙师和“老夫”忙迫惊慌的反应。“滩”是河道中水浅流急多沙石的地方。如《水经注·江水》所写江水东流经过的流头滩,“其水并峻激奔暴,鱼鳖所不能游。”这是水道中特别危险的地带,轻则会使船只搁浅,重则会使人落舟翻。篙师,即撑船之高手。船过险滩,有高手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地精心驾御,庶几可以度过险关,安然无恙。但是,这位篙师却过分自信,以至懈怠麻痹,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前面将有滩头——“篙师只管信船流,不作前滩水石谋”(见同题组诗);而作者自己(“老夫”)也对篙师的技术深信不疑,竟也于船只的轻轻颠簸中安然入眠了。但是,滩头终于出现了!篙师于疏忽大意中猝不及防,因而大声惊叫起来:“啊,险滩!”“忽叫”说明篙师粗心大意,毫无思想准备,但是技艺高超的篙师也至于大声惊叫,则更写出了滩流的峻急和滩头的险恶。本来抱着悠然心情悄然入梦的老夫也被篙师的惊叫声惊醒,于惶恐万分之中战战兢兢地起来察看。“杀”犹言死,形容极甚之词。“惊杀”形象地写出了老夫心惊胆战的神态。总之,这一联侧重写了船过横山滩头时船夫“忽叫”的行为和老夫“惊杀”的神情,借叙事状情写出了水湍流急的险恶的自然环境,体现了诚斋体:“斧藻江山,追琢风月”的师法自然的题材特色。

二、以事显理,寓意深刻。杨万里对于自然,不但观察得细致,描写得逼真,而且领会得深刻。他常常能够在自然的景色中体悟出人生的哲理,将对人生真谛的妙悟寄寓在对自然景色的描绘之中。本诗也是这样。作者在篙师的惊叫声中大梦初醒,匆匆地起来察看。他看到前头的船只都已过尽,只有自己的一叶孤舟留在后面。这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所有的船只起程有先有后,速度有快有慢,因而不可能同时地度过同一滩头。但是,作者却在这种自然现象中产生了对生活的深刻领悟,这主要体现在他对两种不同心情的对比性描述之中。前船度过了险滩,方能无虑;末后的孤舟尚未度过,自会惊恐胆寒。换言之,要使自己无忧无虑,就必须在经历度过险滩的实践之后;而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一实践,那就无法无忧无虑,而只会心惊胆寒。在这两种情景和两种心境的对比描述中,蕴含着作者对生活的双重领悟:一是特定的情绪和认识受制于特定的环境和实践,它们存在着严格的对位关系。“无虑”源于“船过”,“胆寒”是因未过,这种关系是不能倒置的。二是特定的情绪、认识的发展、飞跃依赖于主体的实践。要实现情绪的从“胆寒”到“无虑”的转化,就必须依靠客观环境的变化,而环境的变化则有赖于自身的实践——驾船而过。这种对生活的领悟和发现来自于对自然现象的观察,但是其本身的意义又远远地超越了自然现象本身,它形象地说明了实践是认识的来源,实践是认识发展的动力和依据。它揭示了认识产生和发展的一般规律,因而是具有深刻的哲理意味的。诗歌以事显理,寓意是很深厚的。

三、语言平易,格调清新活泼。杨万里的诗歌不像江西诗派那样搜僻典、用生词、押险韵、造拗句,而是继承了古代和当代的民歌,以及白居易、张籍等人的传统,造语力求平易浅近。本诗没有运用深奥的典故和冷僻的词语,而是运用了当时的口头语言,略加提炼,体现了平易活泼的特点。“梦里”、“起来”都是习见的语词,“老夫”、“惊杀”则是当时的口语。诗歌浅近自然的语言是富于艺术表现力和艺术概括力的,它既传神地描绘了船过险滩时人们心惊肉跳、紧张忙乱的情景,不管是实词(如“叫”)还是虚词(如“忽”)都运用得生动贴切,有声有色;同时又通过自然景象的描写,具象地反映了作者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和领悟,于浅近中见出深刻,于平淡中见出丰腴,从而体现了清新活泼的艺术格调。诗歌的这种语言风格是由它的内容所决定的,师法自然的题材、寓意深刻的主题本身就需要得到质朴生动的语言传达,因为自然本身是自然的,哲理本身是朴素的;反过来说,这样的题材和主题也只有用这种平易活泼的语言才能得到传神深刻的表现。这三者的有机结合,使本诗的内容与形式结成了一个协调统一的艺术整体,体现了“诚斋体”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