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陆放翁集(其一)·[近代]梁启超》原文与赏析

[近代]梁启超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从康有为学,共倡维新变法,人称康梁。

戊戍维新失败后,作者亡命国外。此诗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作于日本。

晚清文坛上大力鼓吹“诗界革命”。梁启超出于改良的愿望,参予发起诗体革命运动。他的诗颇具唐宋大家风致,风格独特,多有奇气横贯其中。《读陆放翁集》共有四首,每一首堪称佳品,而此首更是气冲云霄,雄飞宇内。

“诗界千年靡靡风”,起句表明了作者对诗界长期以来所流行的委靡娇柔的诗风有着强烈的不满情绪。这儿所说的“千年”,是概数,不是实指,泛言时间之长。唯此夸饰,才足以荡尽作者胸中久已积郁的不平之气。这一句诗既交代了作者写作这首诗的缘由,又揭示了作诗时浮靡的社会风气。

“兵魂销尽国魂空”,锁连上句写“靡靡风”的危害之大。作者认为诗界靡风销蚀了民族精神,这不免失之于片面,因为“兵魂”、“国魂”的销尽而空,有多方面的主客观因素,但这并不说明作者看不到因国力日衰而备受异族侵凌的问题的实质,而是有意以诗魂的消失,即与靡风相对立的铿锵有力的慷慨之音的绝响,联系到“兵魂”、“国魂”的丢落,实际上此乃大手笔也。“兵魂”是指将士们为拯救国难而舍身成仁的心志,“国魂”是指举国上下忠于祖国的心声。这一句诗表现了作者的忧患意识。梁启超曾与康有为上书请求变法。戊戍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组织保皇会,反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尽管在政治思想上有其保守的一面,但却又有着爱国的热情和革新的愿望的另一面,而且这是重要的一面。从这一句诗中,我们可以窥视到作者对那些在政治上顽固不化,排斥新思潮,不思进取,无力抗击外来进攻的辱国丧志者的极端痛恨,同时为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失却了爱国热情而感到忧虑。

“集中什九从军乐”,由上两句陡一转折,极力去推崇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游,以振奋民族的斗志,唤回失去的“兵魂”与“国魂”。陆游,即陆放翁,有《剑南诗稿》,其诗内容广泛深刻,其中以爱国诗成就最为突出。这一句诗是说陆放翁诗集中十分之九,即绝大多数作品把从军当作乐事来写。作者在本诗末尾有一自注:“中国诗家无不言从军苦者,唯放翁则慕为国殇,至老不衰”。很明显,作者赞誉陆放翁的诗,就是在颂扬爱国主义精神。对于陆游来说,作诗并非其志,诗人所追求的是“王师北定”、九州大同的政治理想。在《示儿》诗中还写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同样是危亡关头,陆游竭尽全身心地为抗御外族入侵在诗中大声疾呼:“中原北望气如山”(《书愤》),一心抗金复国的壮志溢于言表,“丈夫感慨关时事,不学楚人儿女悲”(《悲秋》),国家处于存亡之秋以国事为重,不去学楚人宋玉那种“惆怅而私自怜”的儿女之态的忧国忧民之情喷射纸面。可是反对维新变法的抱残守旧的民族败类却拱手让敌,比起陆游来岂不相差有万里之遥!而“兵魂”、“国魂”今何在,作者在为招魂奔走呼号!有了陆游的惊天地、泣鬼神的魂,就有了众志成城撼山岳的“兵魂”、“国魂”啊!

“亘古男儿一放翁”,从陆游其诗很自然地说到陆游其人,称赞道:自古至今唯有陆放翁不愧为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作者在《读陆放翁集》的另一首诗中写有这样的两句:“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此可看作是本诗这一末句的注释。陆游的诗鸣出了抗击狂胡的“兵魂”与“国魂”。梁启超景仰陆游,此诗写得很为动情。“亘古男儿一放翁”的语式,是作者化用了陆游“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其三)的诗句。陆游喜爱傲寒斗雪的梅花,希望满山遍野的每一树梅花都站上他这个陆放翁,好让他尽情仔细的观赏。这里的化用,显示了陆游形象在作者心目中位置的崇高,另外又与起句形成对比而璧合生光。“千年”属时间的张放,“一放翁”是人数的收缩,正好富有艺术强度地指出了漫长的历史难得出现了爱国激情豪宕的诗人陆游!

这首诗在艺术辩证法的巧妙运用中昭示了哲学道理。为了扬陆游充满了爱国主义热情的气雄势壮的诗篇,先以抑笔贬斥“诗界千年靡靡风”的现象。这种欲扬先抑发挥了反衬的作用,同时便于表达作者鼓吹新思潮,标榜爱国主义的政治理想。“抑”处是“破”,“扬”处是“立”。要“立”,首先要“破”。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作者“破”的是消失了“兵魂”与“国魂”的衰败局面,“立”的是感国势艰危,思立志报国的爱国主义精神,切盼能够实现他理想与现实的统一。全诗精策奇警的诗句。固然笔态跌宕,内含远神,而且能让人从破而后立的哲理中,感奋起来,焕发出报效祖国的豪情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