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安石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黮闇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千百年来,史以传人,人以史传;前人的行藏举止皆因史书的记录而得以播传后世。杜甫诗云:“古人日以远,青史字不泯”(《赠郑十八贲》),即咏此意。因而许多欲有作为的志士仁人也大多以青史留名作为自己的精神动力和奋斗目标,并且为此努力进取甚至殒身不恤。民族英雄文天祥与金血战,百折不挠,一旦为囚,仍然誓死不屈。他在北解途中所高唱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惊天动地的正气歌,既表达了坚持民族气节的浩然正气,又表达了杀身成仁、名垂青史的愿望。可以说,追求青史留名是杰出人物的一种普遍性的愿望。而这种愿望则是建筑在对青史的坚信不疑的态度之上的。然而,人以史传,而史亦由人所修。虽说自己的历史是自己写的,但这里所谓的历史却只是经历的别称;真正得以流传的历史毕竟是由他人所撰的,自己是永远无从写起的。这样,希冀名留青史者却又不能不把自己托付给他人,而他人出于主观的好恶和臧否就又不能不修改甚至纂改前人历史的真相。历史虽曰是客观的记录,但是一旦成文,它就不再是纯客观的了,而是主观把握的客观。古代的一切历史概莫能外。这是一个悲剧性的二律背反。王安石的这首《读史》所传达的就是这种历史性的悲哀。
首联“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突兀而起,以强烈的对比显示了自古以来无数高贤的悲哀。在生前,为了建树自己的功名,他们费尽心力,受尽“苦辛”;但是,在死后,他们的行藏最终又会托付给什么人呢?在建功立名时,他们作出的努力和牺牲都是自主的;但是,之后他们的一切又要不自主地委之他人,任其摆布,任其剪裁了。对于这一点,他们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也就是说,这种悲剧是无法避免的。以下二联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这种悲剧的实质。
颔联“当时黮闇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承接首联,从史实失真的角度叙写了高贤的悲哀。“黮闇”,不明貌。语出《庄子·齐物论》:“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上句即化用庄子句意,意谓在当时的情况下,高贤们已经蒙受了他人的误解,而自己又无从正之,致使自己真相不明、品德不彰。“末俗”,本指乱世败坏的习俗,如作者《韩子》诗中就有“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的诗句;这里与“当时”对举,又有表“后来”的时间义。在当时,高贤们已承污纳秽,受到误解;而后来末流所至,更是以假乱真,以讹传讹,从而使高贤们的行藏失去了原来的真相。颈联侧重感叹史书本末倒置,使高贤精神难现。历史所传的是高贤们那无关宏旨的粗劣无用的糟粕,而不是他们一生中的精粹美好的嘉言善行。如果先贤们九泉有灵,对于这种头脚倒置的裁剪定然会愤从中来、悲从中发的吧。“丹青”,是古代绘画中常用的两种颜色,后泛指绘画艺术。人物的神采韵味在绘画中本来就是最难传达的了,而修史者们有意的删改、倒置,更使他们最为粹美的精神荡然无存、匿然无曜了。所传非斯美,斯美又不传,这种对高贤的恶意塑造和篡改,是比不传更为残忍,也更为可悲的了。
高贤们不由自主、无可奈何地将自己的功名行藏托付给了这样的人们,他们恶意删改、以假乱真,致使先贤们粹美不传、精神难见,这是一种何等惨凄的悲剧啊!“区区岂尽高贤意”为“岂尽高贤区区意”的倒装,“区区”犹“拳拳”。这句是说,修史者们的胡作非为,怎么能够表尽高贤们的拳拳之意呢?在他们的刀笔之下,高贤们已经被修改过、重塑过了;但是高贤们留给后人的形象恰恰又是被他们重塑过的那种角色,因此,高贤们也就只能蒙受千古不白之冤了。“独守千秋纸上尘”以无比沉痛的笔触状写了高贤们蒙尘纳垢却又无力申说的凄凉结果:他们永远不会为自己说什么了,生前也不能更何况千年以后的今天!
王安石曾作过许多咏史或怀古的诗篇。他的这类诗歌常常能够针对千年相沿的历史陈见,发前人之未发,因而立意超卓,表达了自己的独特见解和深刻的批判精神。本诗题为“读史”,可见它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而发,而是针对整个历史而发,因而具有更大的艺术概括力和更广泛的指对性。在这首诗歌中,他所揭示的先贤们的悲哀固然表现了他深刻的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但是这种悲哀不仅仅是先贤们的,而同时也属于作者自己。王安石既是一位诗人,更是一位政治家。他任参知政事以后,积极推行新法,本为起弱图强。但是这种改革之举,当时就有人非议,黮暗承误,而后人又将如何评说,他自己更是无从左右的了。他自己对此是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忧虑的。作者正是把自己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融铸到这首诗歌的创作中,借古人的悲哀表现了自己悲哀、疑惧和愤激的复杂情感。
这首诗歌作者完全是有感而发的,但是它本身所昭示的对书本的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却无疑具有普泛性的哲理意义。书本是前人经验、智慧和血汗的结晶,因此,为了继承前人宝贵的精神遗产,为了充实自己的知识,就必须广博地读书。但是,书本又并不都是客观规律的正确反映,这里有高下之分、有真伪之别,因此,在读书时必须善于区别,批判地继承。前人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诚如是也!所以,我们在读书时应该始终保持清醒的批判精神,而不能无保留地兼收并蓄,以假为真,以讹传讹,以至为书而误;我们只有以怀疑的理性目光去择取、去吸收,才能化他人的成果为自己的血肉,充实自己,发展自己。这就是本诗所给予我们的哲理性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