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鹧鸪·中秋怀宣四兄·[清]蒲松龄》原文与赏析

[清]蒲松龄

明河一道界青天,露洗蟾光似镜悬。愁我有愁将作的,恨他有恨不长圆。

传言良夜曾无价,卖与离人不值钱。转忆此时旋里客,妻孥卧对亦堪怜!

瑞鹧鸪,又名“鹧鸪词”、“天下乐”词牌名。题中的“宣四”,姓袁名藩,康熙二年举人,落拓未仕。康熙二十四年(1685)夏,他应毕际有(曾任扬州府通州知州,其时早已罢官在家)之邀,来毕家协助校勘整理毕际有父亲的诗集,遂与在毕宅设帐坐馆的蒲松龄结为挚友。是年中秋前夕,袁藩因病返回故里,诗人于中秋之夜怀念甚深,因而写下这首《瑞鹧鸪》。词的上片写中秋之夜的景色和对月兴叹的愁思怨绪,下片在极富哲理性的议论中抒发对友人的深切怀念之情,意境优美,感情真挚,语言奇绝,是蒲松龄诗词中的上品。

作品开篇即紧紧扣题,描写中秋之夜的特有景色:“明河一道界青天,露洗蟾光似镜悬”,一道白色的银河横越太空,将广阔无边的青天一分为二;圆月似高悬的明镜,将它好象被露水洗过一样的皎洁光辉洒向大地。“蟾光”,即月光,因古代传说月中有蟾蜍,故后人便常常以蟾代月。但诗人沿用此说,不仅仅是一种拟古,而意在突出“月到中秋分外明”,明净得连其中的蟾、兔、桂、仙都清晰可见。作品将明月置于青天银河的广阔背景之上,以“蟾”衬其明,以“露”示其洁,以“镜”拟其圆,描绘了一个明月高悬的中秋之夜的优美图画,开拓了一个悠远、空阔、洁净、清凉的感人意境。意境总是情景交融的,它不但有景,而且含情。在这幅优美的画面中,就有诗人的感情在内。“明河界青天”中分明有被遥遥分隔的离情,“蟾光似镜悬”中也显然有佳节倍思亲的别绪。正因为如此,诗人便接着将自己寓寄其中的情思明朗化:“愁我有愁将作的,恨他有恨不长圆”。意思是:明月正在发愁,为什么呢?因为我有愁,它担心我会把它作为寄托哀愁的对象;我也正在怅恨,为什么呢?因为明月有恨——恨自己不能长圆不缺,我也有同感,因而与它同恨,“作的”,作愁的,即作为寄托忧愁的对象。典出《佩文韵府》所引古诗:“古来将月作愁的,推月下来愁始休。”那么,诗人愁什么、恨什么呢?“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东坡《水调歌头》),诗人的愁与恨,就是为的悲欢离合。如果联系下片的内容,我们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是为友人表宣四的贫病交加而愁,为自己不能和袁宣四长聚而恨。至此,诗人在前两句写景的基础上,进一步将明月人格化,形成天上人间同愁共恨的感情融会,使本来寓寄在前二句中的离情别绪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露。

词的下片怀念友人。与一般作品不同,它不是将怀念托之于抒情,而是付之于议论:“传言良夜曾无价,卖与离人不值钱”。“良夜”,美好的夜晚;尤其是皓月当空的中秋之夜,更是亲人团圆、朋友会聚、佳客云集的美好时光。正因为如此,历史上有无数墨客骚人对良夜展开过热烈的咏赞,如苏武《诗四首》中的“芳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苏轼《后赤壁赋》中的“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等等。对此,蒲松龄先以“传言”一语加以概括,肯定它确实“曾无价”,然后陡转笔锋,作出“不值钱”的否定性判断。那么,“曾无价”的良夜何以会变成“不值钱”呢?因为它的感受对象发生了转换,是“离人”面前的良夜。对于离人来说,月不能长圆,已足以令人怅恨,更何况月正圆时人别离呢?这样的良夜,如此月圆而人离的强烈反差,使人只会更加陷入良辰空设的怅惘,只会更加感到友去孤独的凄清,只会更加产生“何事偏向别时圆”的怨恨……总之,对于离人来说,良夜带来的不是欢乐,而是苦闷,不是正面效应,而是负面效应,何能言其“值钱”!不难看出,在诗人良夜不值钱的议论中,饱含了他内心激烈奔涌的感情,这就是寓情于理、借议论而抒怀的艺术手法。

诗人之所以小视和抱怨“良夜”,不仅仅是因为他与挚友袁宣四的别离,还有更深的原因,这就是末二句所写的“转忆此时旋里客,妻孥卧对亦堪怜”——诗人面对明月,转而想到:对于象宣四兄这样一个贫病交加、生活艰难的人来说,纵然在这中秋之夜回到了故里,与家人团聚了,也只能抱病体卧对妻儿,既无豪谈阔叙的精神和兴致,也无赏月遣怀的美酒和佳肴,甚至还可能病情加重,衣食难保,哪谈得上有什么乐趣呢?良夜,对贫病之中的人岂不是分文不值吗?——其实,又何止于良夜如此呢?任何美好的东西,其价值的体现都必须有一定的条件;离开了一定的条件,便无价值可言。

诗人在中秋之夜思友、怀友,为贫病之中的友人而愁、而恨,表现了极为真挚的友情。当时,诗人与袁宣四处境都十分困顿。他们的结交,既非出于金钱互利,更非出于权势相用,纯粹是因为科场失意、贫病交困的共同遭遇,而使他们互相理解、互相同情、互相关心。这种纯真的患难之交,足堪垂范后世。

这首诗的语言颇有特色。开篇的写景明丽如画,意境优美,已如前述。即以“愁我有愁”和“恨他有恨”二句而言,其对月生愁的写法尽管古已有之,不算新鲜,但在语言上,却综合运用了拟人、对偶(宽对)、复沓等多种修辞手法,以层叠勾连的句式和因果缠绕的逻辑。抒发了诗人千回百转的愁肠怨绪,展现出全新的语格。下片的议论(尤其是“传言”二句),用语平俗,却在明确的判断中一反古意,陡然推出诗人自己全新的见解,语平而意奇,十分耐人寻味;更兼理中含情,理明情深,又能使人在理性中受到感染,双收启迪于感染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