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宋]柳永》原文与赏析

[宋]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一首抒写男女相思之情的词作 柳永是北宋第一位专力写词的作家,尤长于写男女之情。《凤栖梧》就是表现这一题材的代表作品,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上片写景,着重状写倚楼所见之暮春景色。春日黄昏,抒情主人公无言独上高楼,久久伫立着。也许是他站立时间过长,也许是他心情过于凄伤,他身心俱疲、力不支身,只能倚靠在楼杆上。放眼天际,眺望离人,伤春惜别的愁情,凄然地涌上了他的心头。一个“愁”字为全词之眼。这是一种载不动、除不去、压不下的勃勃春愁,它生于天际,弥漫于太空,并化为习习的细风扑面吹来。在这扑面皆愁的氛围中,美好的春景也一并成为愁之所在了。“草色烟光残照里”描写了一幅春日晚景图:在残阳如血的夕照中,烟光草色搅和成了朦胧混茫的一片。“草色”、“烟光”、“残照”这三个意象的剪接和叠加,传达了主人公难以言说、他人也无法领会的愁绪。在古代诗词中,“残照”这一意象是传达哀愁之情的艺术符号。如李白《忆秦娥》词“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是这样。在这幅春景图中,“残照”处在画面的中心,照亮激活了两个本无凄愁之意的意象——“草色”、“烟光”,使之组成了一个艺术整体,共同传达出了愁怨的旋律。王国维说过:“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柳永在上片中,确实写出了“真景物”——春景、“真感情”——春愁,创造出了自成高格的艺术境界。需要指出的是,在前人的创作中,登楼而写忧愁者并不少见,如王粲的《登楼赋》、李白的《菩萨蛮》、晏殊的《蝶恋花》等。但是柳永却能在艺术表现上翻空出奇、锐意创新,做到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虚实相间、情文并茂,确实显示了他深厚的艺术功力。

上片侧重写景,在春景之中寄寓了抒情主人公的“春愁”。这种“春愁”不是辛弃疾式的伤春、惜春、怨春之情,而是久蛰于主人公的心灵深处而在春天勃发的一种“愁”绪。那么,这“愁”到底从何发生的呢?词的下片就回答了这一问题。

下片抒情,抒发触景而发的哀婉欲绝的相思之情。本片意承上片,首先说明这种充塞天际、郁结心头的“愁”是无法排遣、无法消解的。也许这种刻骨铭心之愁过于折磨人了吧,主人公曾打算纵心所欲地喝个烂醉,在醉眼朦胧中对酒当歌,勉强寻乐。但是强乐无味,不但无味,而且也无法消“愁”。其次,它又表明,主人公对这种“愁”根本不想排遣,相反,还要心甘情愿地让这“愁”继续下去。“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就表达了主人公的这种意向。“衣带渐宽”化用《古诗十九首》“相去日已远,衣带日以缓”的诗意,表示人逐渐消瘦,衣带也随着宽松。但是,为了她(“伊”),主人公再怎么忧愁、再怎么消瘦、再怎么憔悴,他都觉得值得,绝不后悔。这样,他可真要一“愁”到底了。“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白居易《长相思》),不到归时,不到见时,这种刻骨铭心的思与愁是永远无法排解的了。但是,这种思与愁毕竟是一种甜蜜的痛苦、甜蜜的折磨,痛苦、折磨固然会使人消瘦与憔悴,但它们却同时也给人带来憧憬与期待。因此,主人公才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种相思之愁的折磨,而不愿去借酒浇愁了。至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上片所说之愁。它并非主人公伤春之愁,而是借春而寓之愁。他的这种“愁”,是“为伊”而产生的,来自于他对伊的专一诚挚的爱情。

柳永是深于情而长于情的。他的这首词特别是最后两句也以情深意切而为人所称道。前人论词,也多将这首词当作爱情诗看待。但王国维却独具慧眼、别出心裁地从中领悟到了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境界,以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人间词话·二六》)这是一种有意味、也有依据的“断章取义”。就在这种断章取义中,这两句顿生了转生性的哲理意义。人们为了成就大事业、大学问,首先必须登高望远、胸怀全局,正同用晏殊的词所描述的那样,“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在此基础上,人们又必须确定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并且为之兀兀穷年、锲而不舍。这就要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坚韧的献身精神。在这里,如果我们将“伊”附会成“大事业、大学问”的话,那么,要成就这种“大事业、大学问”,人们必须持坚毅执着之精神,为之竭尽心力,为之消瘦,为之憔悴,这是再也确切不过了。在通往大事业、大学问的过程中,满路都是曲折、都是坎坷,人们只有不畏艰险,勇于攀登,才能到达光辉的顶点,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任何投机取巧、贪走捷径的行为都是与成功无缘的。这一点已为所有的成功者的经历所证明。王国维将柳永的这两句诗作了有意的曲解式的引用(他自己知道“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从中传达出了深刻的人生体验,使原诗的含意更加厚重丰赡,更加警辟深刻,这是富有意味的。同时,我们必须看到,王国维所作的这种“断章取义”式的理解又是有依据的。从情感态度来看,原词中主人公对爱情的专一诚挚即与人们对事业、学问的态度相通;从行为方式来看,前者对爱情矢志不渝的精神追求,“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态度也与后者一致。可见,二者之间本来就存在着相同、相通之处。因此,这种理解虽然是后人所作的,但这种理解的可能性和指向性则是由原词提供的。这说明柳永的《凤栖梧》具有较高的艺术概括能力,它把人类的某种精神状态形象而又深刻地表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