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晋·刘琨》原文与赏析

晋·刘琨



朝发广莫门, 暮宿丹水山。

左手弯繁弱, 右手挥龙渊。

顾瞻望宫阙, 俯仰御飞轩。

据鞍长叹息, 泪下如流泉。

系马长松下, 发鞍高岳头。

烈烈悲风起, 泠泠涧水流。

挥手长相谢, 哽咽不能言。

浮云为我结, 归鸟为我旋。

去家日已远, 安知存与亡。

慷慨穷林中, 抱膝独摧藏。

麋鹿游我前, 猿猴戏我侧。

资粮既乏尽, 薇蕨安可食。

揽辔命徒侣, 吟啸绝岩中。

君子道微矣, 夫子故有穷。

惟昔李骞期, 寄在匈奴庭。

忠信反获罪, 汉武不见明。

我欲竟此曲, 此曲悲且长。

弃置勿重陈, 重陈令心伤。



〔广莫门〕晋都洛阳城北门。汉朝洛阳城北面有二门,一曰榖门,一曰夏门。魏晋之后改称广莫门。〔丹水山〕即丹朱岭,丹水发源处,在今山西高平县北。丹水由此东南流入晋城县界,又南入河南省,经沁阳县入沁水。刘琨出任并州刺史,由洛阳出发,丹水为其必经之地。〔御〕驾。飞轩:奔驰如飞的车。〔发鞍〕即卸下马鞍。〔摧藏〕即悲痛、凄怆。〔资〕钱。〔薇蕨〕一种野菜,嫩时可以吃。〔徒侣〕指随从、部下。〔绝岩〕悬壁。吟啸,吟诗长啸。〔夫子〕指孔子。故:一本作固。《论语·卫灵公》记载,孔子在陈国绝了粮食,跟随的人都饿病了,子路很不高兴地见孔子说:君子也有穷得毫无办法的时候吗?孔子说:君子虽然穷,还是坚持着;若是小人,一到这时候便无所不为了。〔李〕指汉李陵。骞:与愆字通。愆期,错过期限。这里指李陵逾期未归汉朝。《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李陵于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率步卒五千人出征匈奴,匈奴用八万士兵围击李陵。由于双方兵力相差悬殊,李陵战败,并终于投降了敌人。汉武帝因此把他全家都杀了。〔忠信〕指李陵。司马迁《报任安书》说李陵“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不见明:不被谅解。当时刘琨领中郎将,故以李陵自喻,说明自己讨伐外族入侵不见功效,区区孤忠,不见谅于朝廷。〔竟〕奏完。

晋光熙元年(306)九月底,刘琨赴并州任刺史〔或以为在永嘉元年(307),误〕。途中感烈烈秋气、“道险山峻、胡寇塞路”,想己因“顽蔽”,被遣出朝的原委(见《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晋书·列舆传》),慷慨成咏,发为此篇。抒发了诗人对故国的悲恋,对朝廷昏暗的忧虑。

起首四句,立意高格,气魄超迈。广莫门、丹水山,一在京都洛阳,一在山西高平。两地相去数百里之遥,然朝宿之间即可飞越。此夸张之言,正见得诗人宽广胸襟。繁弱、龙渊是指古代良弓、宝剑名。曰左右手并执,并非虚写。约作于同时《到壶关上表》说,一路上胡寇塞道,“辄以少击众,冒险而进”。可见两句乃是对沿途浴血奋战的形象概括。

“顾瞻望宫阙”十二句宕入正意,叙途中所想、所见、所感。乍离京城之际,欲行还望;据鞍登车之时,泪下如泉;人虽远去,仍要凌高凝眺;宫阙虽已望,却还要挥手长拜、哽咽相谢。长叹息、泪如泉、长相谢不足以尽意,于是烈烈悲风、泠泠涧水、凝结浮云、回旋归鸟以抒之。其系心故国之情何等缱绾、何等酸苦、何等悲哀!

“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二句束上启下。去国越远,恋情越深;离州疆愈近,危险愈迫。作者《到壶关上表》又说:“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览此,知“安知生与死”实在是对眼前惨状而发的“感乱”之词,决非一般的泛泛之叹。故接下有慷慨悲歌于空林,抱膝独自摧藏之语。“糜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两句乍看似与悲意相抵捂,细绎才知最为辛酸之言。糜鹿、猿猴大胆近人游戏,正是人烟稀少、群兽横行的生动写照。所谓“町畽鹿场,熠燿宵行”(《诗·东山》)、“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谿谷少人民”(曹操《苦寒行》)、“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杜甫《无家别》),与此均出自同一机杼。所以紧接又有“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的感喟。人民都流离失所、自顾不暇了,哪还有什么东西供给他们这支部队?这里,诗人的哀民之心、爱兵之意和痛国破之情,交织错杂,溢于言表。

但仁人是能够“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诗人从孔子困陈而不失君子之节的精神中,得了信念的鼓舞。所以能藐视前途的危难,催马率众,奋勇向前,高唱长啸于千仞绝壁之上。其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亦沛然满纸了。

真正的英雄是不会被困难所吓倒的。但忠信的思想却能使如虎的猛将变成温顺的羊!汉代李陵的遭遇不正是吗?诗人从历史的观照中,看到了自己面临的猜忌和可能的不幸(刘琨这次出宫是因“顽蔽、志望有限”,被刘舆说东海王、太傅司马越贬出朝的。书见前引)。政治上的失意,对于素有“扶危定乱之志”的刘琨来说,是莫大的打击。故诗人伤心得难以“竟此曲”! 不过,从“心伤”还没有到“心死”中,也透露出对故国更深沉的挚爱。

这首诗虽以记事为线索,但主意却是抒情。篇中或寄情于事,或融情于景,或刚健,或柔婉,直中藏曲,隐中有显,“随笔倾吐”,便如“金笳成器,本檀商声”(陈明祚语),读来悲壮、酸楚俱有。

西晋太康以来,诗坛群才纷纷“采缛于正始”,以致于“力柔于建安”。至永嘉时,则建安风骨丧尽(见《诗品·序》),而刘琨诗作兼得王粲之悲,刘桢之壮(见《艺概·诗概》),因而能在两晋群英中独放异彩。元好问叹其生不与曹(植)刘(桢)同时,是独具慧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