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哀江头》原文|翻译|注释|赏析
[唐]杜甫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齿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哀江头》是唐代大诗人杜甫所作的新题乐府。这首诗做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7)三月,此时安史叛军占据长安,杜甫身陷贼中,一日重游曲江,想起旧日繁华之可哭,写下这首《哀江头》。这里的“江”,就是曲江。
开头四句,诗人描绘了重游曲江时所见的景色以及诗人凄清的心情,定下了全诗的基调。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少陵,是汉宣帝许皇后的墓地,在今陕西省长安县杜陵(汉宣帝墓地)东南,杜甫家居少陵西边,因而自号少陵遗老。曲江,在长安东南,原名宣春苑,因其水曲折,故名曲江池,唐玄宗时,皇帝贵族及文士们常去曲江游赏,繁盛一时。所谓“曲江曲”,即曲江的角落里。阳春三月,本来是曲江观赏的好日子,杜甫因身陷贼中,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欲哭不敢出声,悄悄来到曲江,追怀往昔。举目四望,昔日繁华已去,玄宗逃往蜀中,肃宗远在灵武,旧日的行宫门户紧闭,眼见得一片凄清。可是恰逢三春,草木无知,依旧是嫩柳新蒲,碧绿如玉,不由地牵惹起人的无限感伤。“为谁绿”三字,包含了多少感概!
紧接着,诗人叙说了繁华旧梦:“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霓旌,云霓般的彩旗,指天子之旗。南苑,即曲江池东南的芙蓉苑。昭阳殿,汉宫殿名。 《汉书·外戚传》说: “赵飞燕立为皇后,宠少衰,女弟绝幸,为昭仪,居昭阳殿。”唐人多把杨贵妃比做赵飞燕,如李白《宫中行乐词》:“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曲江的繁华,唐人多有记述: “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玩,盛于中和、上巳之节。彩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剧谈录》卷下)特别玄宗及贵妃姊妹的宴游,所到之处,犹如日月照临,万物生辉,更显得曲江繁华,胜似仙境。然而,在这浓笔重彩的勾画中,诗人运用春秋笔法,对杨贵妃的专宠,唐玄宗的荒淫误国,暗含讥讽。 “昭阳殿里第一人”,以赵飞燕比杨贵妃,正看,极言杨贵妃之美,反看,则可视为讽喻唐玄宗、杨贵妃的无德。 (据小说家言,李白亦因用此比喻得罪了杨贵妃,而被赐金还山) “同辇”一事,写尽了贵妃的专宠,同时又语含讽意,指责玄宗重女色而轻国事。《汉书·外戚传》说: “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班)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班婕妤在后庭尚不愿与君同辇,以免成君之过,而玄宗贵妃,不仅是同辇游赏曲江,而且要极尽射猎之乐: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据《明皇杂录》(卷下)记载: “上幸华清官,贵妃姊妹各购名马,以黄金为衔勒,组绣为障泥,同入禁中,观者如堵。”这里,诗人为了写出玄宗、贵妃宴游极乐之事,选取了一个典型细节,用侧面描写加以烘托渲染。才人,据《新唐书·百官志》,才人官高四品,为宫中女官。你看,连才人之马,也是黄金勒头,更可见皇家富贵之极,荒淫之极! “仰射云”即仰射飞鸟。 “一笑正坠双飞翼”,暗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贾大夫”如臯射雉的典故,摹写唐玄宗杨贵妃一时行乐之事,如在目前。同时,这句诗在叙说射猎极乐的背后,又暗中关合杨贵妃身死马嵬坡,玄宗贵妃犹如比翼中析。极乐之中亦有极悲,语意双涵,灵妙难言。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明眸皓齿,语出曹植《洛神赋》: “明眸善睐” ,“皓齿内鲜”,这里指杨贵妃。诗人上一节极力摹写玄宗杨妃曲江游赏之乐,笔锋陡然一转,回到现实,不由地发问:昔日的繁华哪里去了?象杨贵妃这样的绝色女子归向何处?一代绝色惨死马嵬坡下,血污游魂,四处飘泊,无所依归,这真是皇家的大悲剧,又何尝不是人间的大悲剧。 《国史补》(卷上)记载:“玄宗幸蜀,至马嵬坡,命高力士缢贵妃于佛堂前梨树下。”《太真外传》(卷二)也说: “(杨贵妃)瘗于西廓之外一里许,道北坎下,时年三十八岁。”杨贵妃代君受过,唐玄宗无力救护,确有些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但细思想来,这悲剧的起因何尝不是往日的曲江游乐。眼下,长安沦陷,天子蒙尘,杨贵妃的孤魂只有游荡在马嵬坡下, “归不得”一语,含有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感,其中既有对玄宗杨妃荒淫的讽喻,也有对杨贵妃惨死的叹惋,更有一种感伤的喟叹,这感伤随着诗人情感的抒发,愈来愈浓: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杨贵妃葬在马嵬坡下,渭水自陇西而来,经过马嵬坡所在县境,唐玄宗奔逃成都,望剑阁而去,玄宗杨妃二人,一生一死,一去一住,相去千里,更何况隔着一道冥河,犹如《长恨歌》之“一别人间两渺茫”,再无相见之时。诗人想起往昔曲江之繁花簇锦,面对今日曲江之满目凄凉,念及开元、天宝四十年的太平天子和一代绝色杨贵妃最后却是如此结果,不由地痛哭流涕,泪满胸膛。诗人喟叹到:人生有情长恨,恰好一江春水滚滚东去,永无休止。所谓“岂终极”,即岂有穷尽。张戒《岁寒堂诗话》 (卷上)论及“江水红花岂终极”之诗意时说: “不待云比翼连理枝,此恨绵绵无尽期,而无穷之恨,黍离麦秀之悲,寄于言外。”张戒的话,确是深知风人之旨者
结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转述眼前景物,更进一层抒发诗人感伤时事的心情。旧注常引《老学庵笔记》(卷七)云:“北人谓向望,谓欲往城南乃向城北,亦皇惑避死不能记南北之意。”后人多认为杜甫既有“每饭不忘君”之忠,此句乃是志存恢复: “灵武行在,正在长安之北,公自言往城南潜行曲江者,欲望城北,翼王师之至耳。” (《唐音癸签》卷二十二)肖涤非先生《杜甫诗选》说得更明确: “杜甫这时住在城南。时已黄昏,应回住处,故欲往城南。望城北者,望官军之北来收复京师。时肃宗在灵武,地当长安之北。”这两种说法都不确切。“惶惑避死”而不知南北,确是妄言,诗人当时讽咏再三,妙语迭出,怎会如此神志不清,且潜行曲江,亦无生命危险。忠君之说,乃是不顾全诗主旨和脉络,随意曲解。诗人感怀往昔,喟叹人生长恨,暗寄讽喻之旨,为何结句突然高唱“爱国”之调,何况诗章吟咏玄宗杨妃之绵绵长恨,结句若是“望城南”,怀恋入蜀的玄宗岂不更合乎情理,为何要做“欲往城南望城北”?实际上,结句乃是倒装句,意思是说黄昏来临,诗人欲往城南之最高处——曲江池,向北眺望,忽然看到尘土飞扬,胡骑满城,人生长恨的哀愁不仅没有得到渲泄,反而更凝重了。联系到李白《古风》第十九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的诗句,更可见两位大诗人章法相通之处。
杜甫的诗作,艺术造诣极高。这首《哀江头》运用了多种技巧,将叙事、抒情、写景有机地统一起来, “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苏辙《栾城三集·诗病五事》), “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张戒《岁寒堂诗话》),笔力高不可及,成为后世效法的样榜。白居易的《长恨歌》,在立意谋篇上,显然受着这首诗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