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记·第二十出·糟糠自厌·|原文|赏析|鉴赏|译文|注释

琵琶记·第二十出·糟糠自厌

 (旦上,唱)

[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 (合)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钦钦难捱过的时和岁。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我待吃呵,怎吃得? (介)苦!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合前)

 (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饭与公婆,非不欲买些鲑菜,争奈无钱可买。不想婆婆抵死埋冤,只道奴家背地吃了甚么。不知奴家吃的却是细米皮糠,吃时不敢教她知道,只得回避。便埋怨杀了,也不敢分说。苦!真实这糠怎的吃得。

 (吃介) (唱)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吃吐介)(唱)

[前腔]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叫奴,供给得公婆甘旨? (不吃放碗介) (唱)

[前腔]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饥为怨鬼。公婆年纪老,靠着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谩把糠米来相比,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骨头,知他埋在何处?

 (外净上,探白)媳妇,你在这里说甚么? (旦遮糠介) (净搜出打旦介) (白)公公,你看么?真个背后自逼逻东西吃,这贱人好打! (外白)你把他吃了,看是什么物事? (净慌吃介)(吐介) (外白)媳妇,你逼逻的是甚么东西? (旦介) (唱)

[前腔]这是谷中膜,米上皮,将来逼逻堪疗饥。(外净白)这是糠,你却怎的吃得?(旦唱)尝闻古贤书,狗彘食人食,公公,婆婆,须强如草根树皮。(外净白)这的不嗄杀了你?(旦唱)嚼雪餐毡苏卿犹健,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侣,纵然吃些何虑?(白)公公,婆婆,别人吃不得,奴家须是吃得。(外净白)胡说!偏你如何吃得?(旦唱)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

 (外、净哭介,白)原来错埋冤了人,兀的不痛杀了我!(倒介)(旦叫介,唱)[雁过沙]他沉沉向迷途,空教我耳边呼。公公,婆婆,我不能尽心相奉事,番教你为我归黄土。公公,婆婆,人道你死缘何故?公公,婆婆,你怎生割舍抛弃了奴?(白)公公,婆婆。(外醒介,唱)

[前腔]媳妇,你耽饥事公姑。媳妇,你耽饥怎生度?错埋冤你也不肯辞,我如今始信有糟糠妇。媳妇,我料应不久归阴府。媳妇,你休便为我死的把生的受苦。(旦叫婆婆介,唱)

[前腔]婆婆,你若死教奴家怎支吾,你若死教我怎生度?我千辛万苦回护丈夫,如今到此难回护。我只愁母死难留父,况衣衫尽解,囊箧又无。(外叫净介,唱)

[前腔]婆婆,我当初不寻思,教孩儿往皇都。把媳妇闪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黄泉路,只怨是我相耽误。我骨头未知埋在何处所?

 (旦白)婆婆都不省人事了,且扶入里面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并下)

 (末上,白)福无双至犹难信,祸不单行却是真。自家为甚说这两句?为邻家蔡伯喈妻房,名唤做赵氏五娘子,嫁得伯喈秀才,方才两月,丈夫便出去赴选。自去之后,连年饥荒,家里只有公婆两口,年纪八十之上,甘旨之奉,亏杀这赵五娘子,把些衣服首饰之类尽皆典卖,籴些粮米做饭与公婆吃,她却背地里把些细米皮糠逼逻充饥。唧唧,这般荒年饥岁,少什么有三五个孩儿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这个小娘子,真个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难得。那公婆不知道,颠倒把她埋冤;今来听得她公婆知道,却又痛心都害了病。俺如今去她家里探取消息则个。(看介)这个来的却是蔡小娘子,怎生恁地走得慌?(旦慌走上介,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见末介)公公,我的婆婆死了。(末介)我却要来。(旦白)公公,我衣衫首饰尽行典卖,今日婆婆又死,教我如何区处,公公可怜见,相济则个。(末白)不妨,婆婆衣衾棺椁之费皆出于我,你但尽心承值公公便了。(旦哭介,唱)

[玉包肚]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把他骸骨,没棺椁送在荒丘?(合)相看到此,不由人不珠泪流,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末唱)

[前腔]不须多忧,送婆婆是我身上有。你但小心承值公公,莫教又成不救。(合前)(旦白)如此,谢得公公!只为无钱送老娘。(末白)娘子放心,须知此事有商量。(合)正是: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人闻也断肠。(并下)



《琵琶记》的作者高明在副末开场中说:“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与妻贤。”看来,他创作《琵琶记》的目的,是要塑造出孝子贤妻的形象来施行教化,感动世道人心的。由于这样的创作动机,一方面使他的作品有着明显的宣扬忠孝节义的内容;但同时也确实成功地塑造了孝子贤妻的形象。剧作家用“三不从”(即辞试不从、辞官不从、辞婚不从)为蔡伯喈的种种行为进行辩护,使他由民间传说中“背亲弃妇”的负心人形象变成了孝子,这固然是丧失了批判热衷功名富贵的封建知识分子的思想意识,然而,却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迫使他“背亲弃妇”的最高封建统治者——皇帝和牛丞相。比起民间传说来,有着更为积极的意义。尤其是赵五娘的形象,更是感动着从古至今无数的观众和读者。明人冯梦龙甚至说:“读高东嘉《琵琶记》而不下泪者,必非孝子。”的确,《琵琶记》里所描写的赵五娘侍奉公婆的种种事件,体现了劳动人民家庭关系中的传统美德,是十分感人的。而通常被人们称为“糟糠自厌”的第二十出,又是其中最精彩、最感人的片段。

这出戏,从始至终是在表现赵五娘那种坚韧不拔的生活意志和勇于自我牺牲的高贵品质,但在具体内容上,分为前后两场。以赵五娘的上下场为界,前一场戏主要写五娘吃糠引起的风波。

戏要感动人,就必须传达出人物的心声,表现出人物最真实的思想感情。而要表现这样的思想感情,又离不开典型环境的创造。戏曲不同于小说,它不能由作家直接出面叙述和描写环境,剧中环境的创造,完全是由剧中人的唱词和道白来完成的。因此,优秀的戏曲作家,总是巧妙地把写心与写境结合起来,使代言法的戏曲,同时具备叙事体文学的功能。戏一开始的两支[山坡羊]曲子,体现戏曲的这种特点最为明显。

剧作家首先利用这样两支曲子,来刻画赵五娘当时的艰难处境和她的悲惨遭遇。

第一支[山坡羊]侧重写赵五娘艰难困苦的生活环境。戏曲是舞台艺术,是演给人看的,转瞬即逝,它不像案头文学那样,可以反复展玩,讲究含蓄、精练。戏曲首要的一条是要清晰明白,使人看得懂、记得住。因此,一些重要关目就需要反复提及,特为强调,以给观众一个深刻的印象。赵五娘一出场的四句唱词,从大的方面,概括地介绍她所处的环境:“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从灾荒的岁月、远离的夫婿,一直说到家中的公婆,最后说到自己。由远及近。这四句唱词,每一句各表现一个方面的内容,好像是并列在一起,实际却是共同构成一个典型环境,这就是赵五娘生活于其间的环境。各种条件摆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这些内容,本来在前面已经详细交代过了。比如,乱岁荒年,第十六出就有详细的描写;伯喈赴试不归,从第四出开始,已经有好多出戏重复这种内容;公婆双亲的不耐烦,第十九出也有具体叙述。因此,这里只是顺便一提。这一提,不仅是为本出戏交代环境,也可以使没有看到前面戏的观众,了解已经发生的情况。可见,剧作家是处处从舞台演出的角度着想的。

前四句唱词是写大的环境,写得概括,下面写到自己贫苦的生活状况,文笔就细腻多了:“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这出戏本是要写没东西吃才吃糠的,但作者很巧妙,他先写赵五娘没有衣服穿,把衣服都典卖光了,为的是渲染蔡家生活的困苦。典卖衣服为的是买粮糊口,衣服都典卖到了“寸丝不挂体”的程度,再写吃糠,才更可信,更有感染力。当然,所谓“寸丝不挂体”,只是文学上的一种夸张说法,说明身无长物,再无可卖,并不是真的到了寸丝不挂的程度。既然再无东西可卖,再卖只有卖自身了。所以她才说:“几番要卖了奴身己”。而自己又是不能卖的,因为还有年老的公婆需要自己来管顾。

第二支[山坡羊]侧重写赵五娘孤苦无告的心境。写得很细腻:“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既点出了愁绪的纷乱,又写出了这种愁绪的外在表现——无穷无尽的眼泪。两句唱词,可以说是形神兼备。“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钦钦难捱过的时和岁。”这就更进一步写出了愁烦心绪的具体内容——岁月难捱。岁月,不说“度”,却说“捱”,凄苦的心情从中可见,再加一个“难”字,连“捱”都“难”,其苦更是可想而知了。这就是她所以心绪纷乱、珠泪不断的原因。这支曲子里所写的吃糠,还只是一种心理活动,并不是具体描写吃糠的情景。不吃吧,“教奴怎忍饥?”吃吧,糠不是粮,怎吃得?万般无奈,她才想到了死。这仍是在渲染“难捱过的时和岁”一句,把“难捱”的情景推上极点,让女主人公在“难捱”的逆境中去“捱”,在“死”可以解脱痛苦的情况下不去死。这样,才能更好地表现女主人公那种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生活毅力和坚韧不拔、顽强不屈的人生态度。

这两支[山坡羊]曲子,在揭示赵五娘心理的时候,大量使用了叠字,渲染了悲苦的心境,形象地表现了女主人公动荡不安的心绪。

在[山坡羊]之后的一段道白里,剧作家先虚写一笔蔡婆婆,照应前一出蔡婆婆埋怨赵五娘的内容,为赵五娘暗地里吃糠创造环境,交代了她背地里吃糠的原因。然后,剧作家一连用了三支[孝顺歌]曲子,淋漓尽致地描写赵五娘吃糠的情景。这三支曲子很有名,表现赵五娘的心理活动非常生动逼真。

第一支[孝顺歌]以糠自喻,表现赵五娘经历的千辛万苦,是从糠的遭遇与自己的身世遭遇相同这一点着眼的。作者首先写她吃糠的艰难:“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这是她后面产生种种联想的基础。由糠的难以下咽,使她想到了糠本身的不幸遭遇。它“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由糠的不幸,又想到了自己的命苦:“悄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最后,她唱出了糠难以吞咽的原因:“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作者通过这样的反复渲染,把赵五娘的悲惨遭遇充分地揭示了出来。

第二支[孝顺歌]是以糠和米设喻,表现赵五娘夫贵妻贱、两处分离之苦。在前一曲,赵五娘由糠想到了自己;在这一曲,她又由米想到了丈夫,她唱道:

  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叫奴,供给得公婆甘旨?



这一支曲子之所以被人们称道,有三个原因。一是设喻的巧妙。它不是取喻体和本体之间的某一点相似,而是取其多点相似:在谷被舂碾成糠和米之前,紧相倚依,如同赵五娘与蔡伯喈这对新婚夫妇一样亲密,一相似;谷被分成糠和米是由于遭受到砻、舂杵、簸扬等外力折磨的结果,而五娘夫妇分离则是由于“三不从”,也是受外力压迫所致,二相似;糠与米分离之后,米贵糠贱,再也不能会合到一起了,有如蔡伯喈的荣华富贵和赵五娘的饥寒劳碌,三相似;封建社会,妇女生活在最底层,支撑门户的是男子,而在饥荒年月,赡养父母的不是蔡伯喈,却是赵五娘,这又如同是以糠救饥,四相似。被人称道的第二个原因,是通过这种比喻,寄托了赵五娘对身世遭遇的感慨,是她对造成他们夫妻分离的“三不从”的血泪控诉。第三个值得称道的原因,是这些比喻并不是游离在剧情之外,而是见景生情,即事设喻,不见斧凿的痕迹。

第三支[孝顺歌]表现赵五娘知其不可而勉力为之的精神。她由前面以糠自比,想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尽管如此,她仍然为了年老的公婆能够“苟活片时”,而顽强地生活下去。上面写了她与糠那么多的相似,接着又说她与糠的不同:“谩把糠米来相比,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骨头,知他埋在何处?”转而感叹自己身不如糠。作者采用这种回环反复、起伏跌宕的笔法,把赵五娘的形象鲜明生动地展示在观众和读者面前。

糠和米的一段唱词历来脍炙人口,真可以说是“志在笔先,片言宛然代舌;情从境转,一段真堪肠断”(吕天成《曲品》)。因为这一场戏,甚至还引出了一些传说。明人王世贞《汇苑详注》云:

  高明撰《琵琶记》,填至吃糠一折,有糠和米一处飞之句,案上两烛光合而为一,交辉久之乃解。好事者以为文字之祥,为作“瑞光楼”以旌之。



这当然只是一种附会,一种传说,并不是事实。但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对这几支曲子喜爱的程度。这确实是刻画人物性格鞭辟入里的神来之笔。

这出戏的后半场,写蔡公蔡婆上场之后风波顿起,把戏剧冲突推向了新的高潮。

高明笔下的女主人公赵五娘,不是温室中经不起风雨的花草,而是霜雪严寒下青翠不凋的松柏。为了更充分地表现女主人公的性格,剧作家把她放到了矛盾冲突最激烈、最尖锐的激流漩涡之中来进行描写。刀光剑影、生死攸关,固然可以考验人;但生而无计,死又不能,只有无止无休地去承受着苦难的熬煎,却需要更大的毅力和勇气,从而更能看出一个人的心灵和品格。

前面两段描写,充分表现了赵五娘既吃得苦、又耐得劳的优秀品质,但剧作家犹嫌不足。他还通过描写蔡公蔡婆的一场大闹,更进一层表现了赵五娘不但能吃苦、耐劳,而且也能任怨的美德。

赵五娘吃糠,是为了省下细米来孝敬公婆;五娘背地里吃糠,是怕公婆发现于心不忍,也是出于一片孝心。但这一片至诚至敬之心,却引起了公婆的怀疑。他们以为五娘在背地里弄什么好东西吃,不仅抢白数落她,甚而动手打她。但五娘却没有任何怨言。她何以能够如此呢?正如她自己所说:“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一种做儿媳的责任感,使她能为人所不能为,能忍人所不能忍。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闪烁着这位淳朴妇女心灵的光辉。读后令人潸然泪下。难怪蔡公蔡婆听后,老泪纵横地说:“原来错埋冤了人,兀的不痛杀了我!”至痛至惨,心摧肠断,双双倒地昏迷。二老的昏迷,本不是五娘的过错,但她还是感到内疚,发出自责:“公公,婆婆,我不能尽心相奉事,番教你为我归黄土。”情真意挚,十分感人。

现实生活的惨痛教训,使蔡公明白了事亲、事君、立身的所谓“大孝”的害人,他苏醒后唱道:“婆婆,我当初不寻思,教孩儿往皇都。把媳妇闪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黄泉路,只怨是我相耽误。”蔡伯喈的赴试,虽然是蔡公相逼的结果,但剧作家却并没有把造成家庭悲剧的责任归罪于他。通过蔡公的省悟,客观上,是批判和否定了统治阶级所宣扬的功名富贵思想。但这时儿子已去、蔡婆已死,大祸已经酿成,后悔已经晚了。而蔡公信奉封建道德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却要由一个弱小的妇女承担,这对赵五娘不能不说是一个新的考验。她将怎样来对待这场天大的祸事呢?

后一场戏,描写赵五娘设法埋葬婆婆。戏并不多,只表现了两个内容:一是通过张广才的口,赞扬赵五娘的贤惠;二是表现张广才的急人之难和好义乐施。这一场戏,只是一个过场,不是剧作家描写的重点。写它的目的,是为后面“祝发买葬”的一出戏作铺垫,从而把剧情步步引向深入。

在这出戏里,蔡婆形象的质朴急躁、蔡公的深沉稳重、张广才的古道侠肠,都刻画得颇为生动。但剧作家呕心沥血、惨淡经营的人物还是赵五娘。她不仅在戏曲史上,甚至在文学史上,都可算得上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她之所以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并不是因为她的貌如何美,也不是因为她的才如何高,而是因为在她身上,集中了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虽然,她没有什么大胆地反抗封建礼教、反抗黑暗社会的行动。相反,她是在默默地承担着黑暗社会所加给她的巨大压力,在尽着自己侍奉公婆、维护丈夫的职责。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现实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平凡的人,她就生活在人们的左右,带着满身的人间烟火气味,带着风尘仆仆的泥土气息,似乎人们常常看到她,非常熟悉她,然而却又很难找到她。体现在她身上的美德有很多方面,但是最主要、最根本、也是最感人肺腑的一点,是她的舍己为人。她生活的目的,不是为自己贪求享受,而是为他人承担痛苦,所以张广才说她:“真个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难得。”赵五娘这个人物形象所具有的劳动人民家庭内部相依为命、尊老敬长的“孝道”,这种思想品格,即使在今天也有它的价值。

剧作家对这个人物的刻画,不是靠华丽的辞藻,也不是靠离奇的情节,而是采用适合人物身份的通俗、质朴的语言,深入细致地传达出人物的心声,做到以情动人。高明说:“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他从难处入手,“体贴人情,委屈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王世贞《曲藻》)。这大概就是《琵琶记》取得成功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