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言情赠友诗歌
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郑虔以诗、书、画 “三绝”著称,更精通天文、地理、军事、医药和音律。杜甫称赞他 “才过屈宋”、“道出羲皇”、“德尊一代”。然而他的遭遇却很坎坷。安史乱前始终未被重用,连饭都吃不饱。安史乱中,又和王维等一大批官员一起,被叛军劫到洛阳。安禄山给他一个 “水部郎中”的官儿,他假装病重,一直没有就任,还暗中给唐政府通消息。可是当洛阳收复,唐肃宗在处理陷贼官员问题时,却给他定了 “罪”,贬为台州司户参军。杜甫为此,写下了这首 “情见于诗”的七律。
前人评这首诗,有的说: “从肺腑流出”,“万转千回,纯是泪点,都无墨痕”。有的说: “一片血泪,更不辨是诗是情。”这都可以说抓住了最本质的东西。至于说它 “屈曲赴题,清空一气,与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同是一格”,则是就艺术特点而言的; 说它 “直可使暑日霜飞,午时鬼泣”,则是就艺术感染力而言的。
杜甫和郑虔是 “忘形到尔汝”的好友。郑虔的为人,杜甫最了解; 他陷贼的表现,杜甫也清楚。因此,他对郑虔的受处分,就不能不有些看法。第三句中的 “严谴”,不就是他的看法吗? 而一、二两句,则是为这种看法提供依据。说“郑公樗散”,说他“鬓成丝”,说他“酒后常称老画师”,都是有含意的。
“樗 (chu 初) ”和“散”,见于 《庄子·逍遥游》: “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又《庄子·人间世》 载: 有一木匠往齐国去,路见一高大栎树,人甚奇之,木匠却说: “ ‘散木’ 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说郑公“樗散”,有这样的含意: 郑虔不过是“樗栎”那样的“无用之材”罢了,既无非分之想,又无犯“罪”行为,不可能是什么危险人物。何况他已经“鬓成丝”,又能有何作为呢! 第二句,即用郑虔自己的言谈作证。人们常说: “酒后见真言。”郑虔酒后,有什么越礼犯分的言论没有呢?没有他不过常常以“老画师” 自居而已,足见他并没有什么政治野心。既然如此,就让这个“鬓成丝”的 “垂死” 的老头子画他的画儿去,不就行了吗?可见一、二两句,并非单纯是刻画郑虔的声容笑貌; 而是通过写郑虔的为人,为郑虔鸣冤。要不然,在第三句中,凭什么突然冒出个“严谴” 呢?
次联紧承首联,层层深入,抒发了对郑虔的同情,表现了对“严谴”的愤慨,的确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对于郑虔这样一个无罪、无害的人,本来就不该“谴”。如今却不但 “谴”了,还“谴”得那样“严”,竟然把他贬到“万里”之外的台州去,真使人伤心啊! 这是第一层。郑虔如果还年轻力壮,或许能经受那样的“严谴”,可是他已经“鬓成丝”了,眼看是个“垂死”的人了,却被贬到那么遥远、那么荒凉的地方去,不是明明要他早一点死吗?这是第二层。如果不明不白地死在乱世,那就没啥好说; 可是两京都已经收复了,大唐总算“中兴”了,该过太平日子了,而郑虔偏偏在这“中兴”之时受到了 “严谴”,真是太不幸了! 这是第三层。由 “严谴”和“垂死”激起的情感波涛奔腾前进,化成后四句,真“不辨是诗是情”。
“苍惶”一联,紧承“严谴”而来。正因为 “谴”得那么 “严”,所以百般凌逼,不准延缓;作者没来得及送行,郑虔已经“苍惶”地踏上了漫长的道路。“永诀”一联,紧承“垂死”而来。郑虔已是“垂死”之年,而“严谴”又必然会加速他的死,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因而发出了 “便与先生应永诀”的感叹。然而即使活着也不能见面,仍然要“九重泉路尽交期”啊! 情真意切,沉痛不忍卒读。诗的结尾,是需要含蓄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卢得水评这首诗,就说得很不错: “末竟作 ‘永诀’ 之词,诗到真处,不嫌其迫,不妨于尽也。”
杜甫当然是忠于唐王朝的; 但他并没有违心地为唐王朝冤屈好人的做法唱赞歌,而是实事求是地斥之为 “严谴”,毫不掩饰地为受害者鸣不平,表同情,以至于坚决表示要和他在泉下交朋友,这不是表现了一个真正的诗人应有的人格吗?有这样的人格,才会有“从肺腑流出”、“真意弥满”、“情见于诗”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