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花》言情赠友诗歌
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疏帘半卷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飔。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佳期谁料久参差?愁绪暗萦丝。想应妙舞清歌罢,又还对秋色嗟咨。惟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
秦观是北宋词坛著名词人,他的词以婉约纤美写艳情,虽远绍唐五代词遗响,而面目自具。其最可贵之处,唐五代艳词多为歌筵酒席之艳歌,而秦词则倾注着自己真情的爱恋。所以前人以 “词心”推誉秦词,是很有见地的。这首词就表现出这种特点。
据徐培均 《年谱》 (见 《淮海居士长短句·附录》) ,这首词作于元祐六年 (1091)。这年秦观因人诋其 “不检”,罢正字。所谓 “不检”,当指其钟情倡女之事。此词中的李师师,亦是其爱恋之一人。
青楼倡女,是旧社会被侮辱损害的人物,秦观钟情于她们,一则由于他在政治上颇受压抑,转而寻求解脱; 另则也由于他的确发现了她们身上所具有的真诚之爱,找到了真正的慰藉。从这首词中,我们很可以体会出作者的此种“词心”。
词的上片追忆与师师在离别之夜的情景。“年时”犹言那年。师师当是词人热恋中的歌妓,与徽宗时汴京李师师非一人。这句是说,那年的今夜与师师相会。接下用“双颊酒红滋”写师师的情态。“酒红滋”谓酒后脸上泛起红晕。这句好似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勾画出师师酒后的娇艳之态 “首两句如开口喝出,起得突兀而自然,恰当地表达出词人思恋师师的迫切之情。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不写人而写离别之夜的环境。秦词善于捕捉那种迷茫凄凉的景象,而把人的主观情意注入其中,造成一种凄婉感伤的意境。王国维称秦词为“有我之境”,贺裳说少游“写景极凄婉动人”,良是。这几句词的写景亦是如此。词人精心选择了“疏帘”、“微灯”、“烟袅”、“露华”的景致,组成一幅凄迷朦胧的画面,渲染离别之夜的凄凉气氛,显得韵味悠长,感人至深。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心上人彼此更增添一分忧思。上片的后三句写师师在这离别之夜的情绪。 柳永《锦堂春》 云:“坠髻慵梳, 愁蛾懒画, 心绪是事阑珊。”秦词中的师师,当此离别之夜,也是“是事阑珊”,精神全无了。“簪髻乱抛,偎人不起”二句,写出了师师的这种精神状态。这二句与“双颊酒红滋”实相应接,“偎人不起”说明师师本已心绪不佳,当此离别之夜,不胜酒力,已有醉意。写女性的醉态,如李煜《一斛珠》: “绣床斜凭娇无那。”给人一种新鲜真切之感。但这是从男性欣赏态度写出,不免“狎昵已极”。同样,写女性娇柔之态,李煜 《菩萨蛮》: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亦嫌轻薄。秦词此处于醉态娇态之中极写师师的伤感情绪,词人自己的感情亦倾注于其中,所以不仅写得真切,更写得亲切。王国维说: “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这“品格”即前面讲过的“词心”。接下“弹泪唱新词”句继续写师师的愁绪。“弹泪”二字,也是富于隐含的,表现出师师对心上人的无比留恋之情,对自己前途的无比忧心。离别意味着心上人的失去,真诚恋爱生活的失去,怎能不忧思百集,弹泪而歌?词人于此时,也只能“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柳永 《忆帝京》 ) 了。
下片写彼此相思之苦。前二句是词人自叹。参差犹差池,蹉跎、耽误之意。这二句是说: 时时想到与意中人相会,谁料竟为世情所误,只有那无尽的愁绪缠绕着情思。这正如王安石《千秋岁引》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但世情斩不断愁丝,接下来词人以无比关心的情怀,想象着所恋之人的景况。后五句以“想”字领起,写出两处的刻骨相思之情。作者想象所恋之人此时正罢歌舞,对秋色发出嗟叹。这里有两层意思: 一是师师作为歌妓,离别后只可能仍以歌舞应酬他人,像师师这样追求真爱、厌恶玩弄的歌女,当歌舞之后,又怎么不为自己的命运感叹! 这表达了词人对师师命运的关切之情。二是面对“秋色”,师师必然触景生情,感叹年华已去、岁月摧人,而所恋之人又不知羁绊何处?怎能不令人牵挂、思恋!应酬他人,面对秋色,相思之苦就更难禁。 韦庄《应天长》: “想得此时情切, 泪沾红袖黦。 ”写情直而切, 秦词则较含蓄。写完两处彼此相思之苦,词人又进而由有情之人写到无情之物:当此之时,想只有当年相聚的画楼,依然如旧,不谙人的相思之苦。又由无情之物写到有情之物: 明月高挂,犹当时之月,它是彼此相爱的见证。想此时,它亦像有情之人一样,懂得彼此的情思。作者另有 《水龙吟》亦有类似写法:“念多情,但有当时明月,向人依旧。”月亮晶莹温和,普照万物,易使人产生联想。谢庄 《月赋》 尝有 “隔千里兮共明月”之语。杜诗也有类似写法。秦词于此,虽有取法前人之处,仍为一片真诚铸成,凄然之感,溢于言外,情切之意,说得如此蕴含,这正是词人的高明之处。
这首词写相离相思之苦,未必不深隐词人身世之感。前人谓秦词 “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 (冯昫 《蒿庵论词》)。秦词不用重笔,不作深晦,只是平易道出,情余于辞,意脉可按。读此词当可体会此种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