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台》诗文原文与赏析

《高阳台》言情赠友诗歌

西麓陈君衡远游未还,周公谨有怀人之赋,倚其歌而和之。

驼褐轻装,狨鞯小队,冰河夜渡流澌。朔雪平沙,飞花乱拂蛾眉。琵琶已是凄凉调,更赋情、不比当时。想如今,人在龙庭,初劝金卮。一枝芳信应难寄,向山边水际,独抱相思。江雁孤回,天涯人自归迟。归来依旧秦淮碧,问此愁,还有谁知? 对东风、空似垂杨,零乱千丝。

宋亡后,宋末遗民在元统治下处境困难,一些爱国文人便结社吟咏以抒发亡国哀情。由于政治气候紧张,他们往往不能随心所欲地直接宣泄不平之气,只能隐晦曲折地托意于物。曾一度失节仕元而怀抱一腔难言之隐的王沂孙尤其如此,虽“无剑拔弩张习气” (周济《宋四家词选序》) ,然而他则在咏物词中找到了自己感时伤世和寄托身世之慨的天地,以自己朦胧迷离之词风在词苑另辟一畦而获得咏物词派首领之席。

这首词为王沂孙怀念应征召入朝北上之友陈允平(字君衡)而作。西麓是陈允平之别号。周密(字公谨)曾作一首题为《送陈君衡被召》之《高阳台》词表示对旧友之怀念。这便是碧山此词题序中所谓周密的 “怀人之赋”,碧山此词即依其韵而填。首二句写陈允平身着戎装之雄姿和应召入朝队伍之阵容和声势,以及北行之旅况。“冰河夜渡流澌”,想象其昼夜兼程之急迫情势。四、五句咏物,实为西麓担心而设想。“朔雪”、“平沙” 、“飞花” ,描绘了一幅具有北方特征的边塞风光图。写北方寒冬季节气候之恶劣,是喻北行旅途之艰辛,亦暗示元统治之残酷和生活在其铁蹄之下人民生活之痛苦。物与人相交融,亦物亦人。词中没有因朋友出仕而为之祝贺之意和愉快之气氛,相反表露出一种沉闷抑郁之哀伤,“琵琶”句便借王昭君出塞事寓托西麓远离故乡,被迫出仕异族之哀怨。现在为词友送别之 “凄凉调” 已代替了昔日朋辈相聚畅吟酣歌的欢愉之声,伴随碧山的,如今只有愁苦与寂寞,在哀叹别离之苦中隐微地寄寓着故国沦陷之痛。陈世宜曰: “君衡非和亲,非沦落,故曰 ‘赋情不比当时’。加一更字,若有不能曲谅者矣。” (吴则虞 《花外集笺注》引)接下来联想至西麓到大都后元朝廷礼迎、宴款之热闹场面,意实为西麓之仕元而叹息、为朋友离散之凄凉、友情之疏淡而叹息。碧山是一位爱国词人,曾与朋辈结社填词,分题而咏,借龙涎香、白莲、莼、蝉、蟹等物以寄亡国之哀、爱国情思。西麓亦曾有维护民族自尊的爱国之忱、反抗外族侵犯之愤; 而今则不但不能同忾国耻,反倒不能守节而被迫为异族效力。失节是碧山最为痛心最感耻辱之事,元世祖 “至元中王沂孙庆元路学正” (查为仁、厉鹗撰 《绝妙好词笺》引袁桷所修 《延祐四明志》 ) 。仕元之事在他心灵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而西麓亦丧失民族气节仕元。这无疑使碧山深感忧患。正因碧山有和西麓相同之幽怨,才最能理解西麓失节之不幸和苦衷,并深表同情、无限惋惜,而此词才“有劝善规过之雅焉” (陈世宜语,吴则虞 《花外集笺注》 引) 。昔日尚有朋友间词心相通之慰,如今则 “人在龙庭” ,相晤难期。“初劝金卮” ,表达了对旧友的悬念之情,也巧妙地暗示了规劝之意。碧山对朋友满腔热诚,其劝友仗义尽节之意非道义之交不能,虽未明言,而隐微中意已至。因彼此相知才能出此肺腑之意,柔厚之情。其规劝方法之婉妙、言辞之含蓄、用心之巧、意之苦,足见碧山为人之善,实感人至深。

下片写别后情思。起三句写旧友别后之寂寥、惆怅。音讯难通而惟 “独抱”思念之情,交谊深至自见。“江雁孤回”喻旧友未还,正是周密 《高阳台》“雁已还,人未南归”句之意。继而又不甘失望而悬想朋友终归南土之情景,虽 “迟”而终 “归”,此亦心中之一慰。“不曰不归,而曰归迟,是终望其归,意仍忠厚也” (陈世宜语,《花外集笺注》 引)。再联想其归后之所见,“秦淮碧”写景物依旧,亦示友情之依旧,含有珍惜友谊之一片真情,以和善、坦荡之胸怀对待处境尴尬之旧友,表现出碧山虚怀若谷之美德和风度。陈廷焯曰: “碧山词性情和厚。” ( 《白雨斋词话》 )正见词如其人。当然,此句亦寓托人事皆非、故土亦似异乡之慨,表现出浓重之忧患意识。可与苏轼和王巩 《南迁初归》诗 “归来万事非,惟见秦淮碧”句参看。从 “归来迟”之想象又联想至西麓南归时感故土非吾土之慨,实暗示着对朋友之期望和自己对国家民族之感情。联想可谓丰富,而且一语多意。碧山一腔苦闷哀怨之情怀无处倾吐,无人倾听,惟有秦淮岸柳深知他“独抱”之相思情。深切怀念旧友之情溢于言表,其中又岂不包含着碧山对故国之怀念? 陈廷焯说: “少陵每饭不忘君国,碧山亦然。然两人资质不同,所处时势不同……碧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却值宋室败亡之后,故其为词也哀以思。推而至于国风、离骚则一也。”( 《白雨斋词话》)此论可谓精到。词末是喻己对西麓无限深情之思念,还是喻己对故国之一片“缠绵忠爱”之情?是非此即彼还是亦此亦彼?碧山难以说清,此情只能寓托于物。从随东风乱拂的千丝万缕而零乱不堪的杨柳那迷朦之态中,读者自会理解他那难以言状之情绪,颇见碧山词的“顿挫之姿,沉郁之笔” ( 《白雨斋词话》 ) 。

碧山词在清代受到极高之评价,尤真是陈廷焯对他最为赞赏,认为“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曹子建、杜子美也”。“论其词品,已臻绝顶,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 (《白雨斋词话》)。显然,称美中带有陈廷焯一份偏爱之心。周济之批评则较中肯,叹碧山词“有水清无鱼之恨” (《宋四家词选序论》),正道出其最大之弱点。这首词思想内容丰满,充溢着“忠爱之忱”、“怨慕幽思”,感情诚挚纯厚,寄托深远,且“琢语峭拔” (张炎《山中白云词·琐窗寒词序》),具有联想丰富、富于暗示之特色。人与物、情与景交错描写,友情与爱国之情交错展现,融和一体,给人一种朦胧迷离之美感,艺术效果极佳,然而词中则透露出浓重之消极意识。

注释

①驼褐: 指马衣。②狨鞯: 狨尾做成的马鞍垫子。③流澌: 流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