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帕三绝句》诗文原文与赏析

《题帕三绝句》言情赠友诗歌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宝玉因种种 “不肖”惨遭贾政毒打之后,黛玉去探望。宝玉看她 “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坐在那里 “无声而泣,气噎喉堵”,不由得又感动又心疼。黛玉走后,宝玉惦记不已,让足以托付心事的晴雯送去两条家常用的手帕。聪慧的黛玉当然能理解赠帕的深意,两方手帕载着深深的体贴与爱恋: 宝玉是让自己用这手帕拭去为他而落的泪水,抚平为他烦恼伤心的旧痕。它是有殷殷情意的爱的信物。所以黛玉接到手帕后,不觉神魂驰荡。情到极处,“五内沸然炙起”,于是不顾嫌疑避讳,提笔写下了三首题帕诗,即定情诗。

从结构上说,这三首诗服从曹雪芹总体的 “还泪说”构思,甚至黛玉 “泪尽而逝”的情节结局,在这里就能窥见端倪,因而它带有一定的谶言性质。但是这些不过是结构与情节上的勾连与伏线,深层含义并不在此。作为借笔下主人公之手写出的诗句还自有它特殊的意义。诗缘情而发,主人公的抒情形成诗化的内心独白,进行着人物的“自我塑造”,这和作者采用第三人称进行内心刻画的方法殊途而同归,但前者似乎更能让我们直视无碍地看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从形式上巧妙地避去了第三人称的小说主要采用越俎代庖的内心刻画的通病。

第一首首联是“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写出了黛玉的无主与迷惘,她只能借流泪来排遣不能为怀的心绪,然而这绵绵的愁,悠悠的思,剪不断理还乱,靠流泪来排遣当然是徒劳无益之举。这一联以问句作结,与苏轼在《水调歌头》 中诘问圆月 “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一样,问得无奈无理却是至情至性。这一问,黛玉向我们袒露了内心那载不动的许多愁。为谁?为宝玉赠帕?是,也不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自己的爱情驶进了幸福的港湾,是为宝玉赠帕而落的欣喜激动之泪。可是,敏感易悲的黛玉对这爱情的结局始终有隐隐的忧愁: 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主张; 宝玉虽以我为知己,可我多愁多病,他又奈我薄命何; 何况还有“金玉之论”横亘在我们中间! 为此,黛玉流的又是惆怅忧愁之泪。悠长渺远的问句问出了喜中之悲。“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传说海底鲛人能织薄美的绢绡,因此“鲛绡”是手帕的美称。鲛人流出的泪能变成珠子,用此典故,突出了“泪” 。一“劳”字写尽了恋人之间的温柔体贴,这全然不是平日里在宝玉面前爱使小性儿的黛玉,由此我们品味出她平日以娇嗔猜妒表达感情时内心的苦涩。在爱情得到真诚的回报时,黛玉终于解开了层层包裹的心衣,以同样的温柔接受了宝玉的心。两颗心相撞之后,黛玉以处在她那种身份的少女的特有的敏感,又觉得深重的伤悲向她袭来。

封建文化积重难返的沉淀,形成了封建礼教的巨大潜网。被作者涂上神秘色彩的“金玉之论”实际上代表了那个时代正统的爱情观,宝钗的性格体现了封建礼教对淑女的要求。贾母、贾政、王夫人、凤姐等人处在自己地位上自然而然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置宝黛爱情于死地的潜网之丝。因此黛玉从喜中含悲沉入纯然伤悲之中。而从纯然伤悲跌入更深的幻灭便是第二首诗所抒发的感情。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珠” “玉”二字承第一首诗中鲛人化泪为珠的典故,代指眼泪。透过晶莹的泪滴,我们看到了黛玉那颗不染尘俗的透明的心。她为自己全身心追求的爱情理想常怀戚戚,却不愿把这种悲愁与俗人言,更不愿扭曲自己而陷入尘世的“污淖”,因此她的泪水只能背着人偷偷挥洒,可是这毕竟不能排遣感情于万一,于是,她整日整夜受着相忆相知,唯恐不能相依相谐的感情的煎熬,她不是“无心”,而是整个心都在宝玉身上,再也分不出一丝半毫。缘此而生的情,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所以她几乎到了整日无情无绪,心无所主的着魔状态。觉醒的爱情意识让她选择了一条堕入浩劫的道路,她像受难的基督背负着一个世界,一个痛苦的世界! 怎么办? 黛玉的回答是: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它点点与斑斑”。“难”字写她纷繁复杂的痛苦与困惑,“任”字写她愿遭万劫而不悔,要用从秋流到冬,从春流到夏的晶莹的泪河报答宝玉的爱的甘露。在无可奈何的幻灭中,我们又看到了这个外表弱不禁风的少女的坚强内心。幻灭中有抗争,自然引出了第三首诗。

“彩线难收面上珠”承第一首诗中的典,第二首诗中的意,写黛玉无休止的忧戚。“湘江旧迹已模糊”。湘江岸边的斑竹上有紫色的斑痕,相传是舜的二妃娥皇、女英,在舜南巡葬于苍梧之后,追至湘江岸,“泪下,继之以血”染成。几千年的风风雨雨,斑竹上的血泪痕想已模糊不清,而这则诗一样美妙、水一样纯净的传说也早已被人们淡忘了吧? “窗外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最后一联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潇湘馆内远离尘俗,斑竹萧萧的画面,二妃的传说又给这景物增添了神妙与空灵。气质如诗,心灵如水的黛玉与二妃可谓心有灵犀: 要永远与自己的所爱相伴相随,如果理想破灭,那么就 “质本洁来还洁去”,泪染斑竹之后殉情而死! 有人曾为神女峰上的望夫石哀叹: 与其在山峰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场。是呵,二妃之爱如火如荼,死去活来; 黛玉的三首定情诗如泣如诉中也包裹着九死不悔的热烈爱恋。斑竹有幸渍香痕。那潇湘竹呵,曾记载了远古时代坚贞、纯洁、健康、热烈的爱情,而这一次它将刻上一个什么故事呢?二妃凄婉的爱情作为典故进入诗中,已让我们朦朦胧胧感到了不祥的预兆。仍以问句结束全诗更把我们带进了神思渺渺的哀怨气氛。

如果说 《红楼梦》是一部浩繁的画卷,那么,这三首题帕诗便是具体而微的小品。这三首诗,让我们看到了中国文学画廊中唯一的严格意义上的悲剧人物的内心,同时也让我们感到了笼罩于整部作品的悲剧美。黛玉的天生弱质、心灵澄澈; 她的忧思,她的幻灭; 无一不使我们顿生怜悯之意。而这三首诗均用平声韵脚、节奏舒缓无力,多用感情无着落的问句,更是攫住我们的心,于是我们产生了美学意义上的 “同情”——与黛玉一起感受悲剧命运。封建文化沉淀而形成的一切氛围,包括宝、黛二人精神上自己不能战胜自己的部分,以及许许多多偶然事件构成的社会环境,个人反抗力量置身其中显得多么无力与渺小,这又使我们感到了悲剧的恐惧。宝、黛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又使他们的精神境界得到升华……如此等等,我们处在了悲剧的强大震撼之下。

曹雪芹笔下的黛玉,晶莹透明,情洋溢。她有梨蕊三分白,梅花一缕魂; 有脱尽人间烟火的甘美温馨; 有天真无邪的娇嗔; 有毫无情欲拖拽的精神追求。浊世哪有黛玉立身的净土? 因此,我们只能满怀惋惜,目送她随花飞到天尽头; 满蕴哀悼,注视一抔净土掩没她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