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留东野》言情赠友诗歌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常恨二人不相从。
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
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
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
低头拜东野,愿得终始如駏蛩;
东野不回头,有如寸莛撞巨钟。
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
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
东野是孟郊的字,和韩愈是极好的朋友,韩小他十七岁,对他非常敬重,南宋刘克庄曾指出“退之性喜玩侮”,对同时人多有调侃,但“其于诗人中惟东野,文人中惟子厚,稍加敬” ( 《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三十一) ,《醉留东野》 一诗便充满了对孟郊的景仰之情。
这首诗作于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3)春,时韩愈在汴州 (治所在今河南省开封市)刺史董晋幕中任监察推官。孟郊同在汴州,依宣武军行军司马陆长源,这时离去,韩作此诗送别。
这种题材的作品,一般都在题目中标明“送”,而本诗却用“留”,已见不忍离别之意。诗的前四句是一段,写恨别。送孟郊却从李白、杜甫写起,这有多重意思。李、杜二人是感情深厚的朋友,曾一度同游梁宋、齐鲁,亲密到“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 《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可惜只相处几个月,分别之后便再也无缘相会了。以后春树暮云,只能互相思念,他们用诗歌记下了这种怀念的深情。韩愈借此表明了与孟郊同是诗人的身份,友情如同李、杜那样亲密,可是也如李、杜那样不能相从,因而感到深深的遗憾,表现了与东野离别时的惆怅心情。这些意思如果用其他方式表达,恐怕就要多费笔墨了。韩愈将自己和孟郊同李白和杜甫相提并论,似乎自视太高了一点,不过这是“醉”中所写,狂点是无妨的。中间几句写希望孟东野留下,表达了对他的景仰,并为他作不平之鸣。孟郊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落第了,直到贞元十二年(796) 四十五岁时才进士及第,但及第只是进身之阶,并不等于得官,还得参加吏部铨选,才能授予官职。此时孟郊还未授官,所以诗中有“东野不得官”之说。“白首夸龙钟”即“夸白首龙钟”意,“龙钟”形容老态。当时孟郊年将半百,在此前后,他的诗中多次写到白首龙钟的情形,如“瘦郭有志气,相哀老龙钟” ( 《劝善吟》 ) ,“一别一回老,壮士白发早” ( 《怨别》 ) ,“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 ( 《闻砧》 ) ,“愁与发相形,一愁白数茎; 有发能几多,禁愁日日生” ( 《自叹》) ,“病叟独愁秋发白” ( 《济源寒食》 ) ,还有“白首眼垂血”、“白首方选书” 、“秋风吹白发”、“白首忽然至”、“自知生白发”等等,不胜枚举。白首龙钟说明华年已逝,这只会使人感到悲,像李白这样豪爽的人都不免“高堂明镜悲白发”,而韩愈却说“夸”,从上面所引孟郊诗看,也绝无半点夸耀的意思。这一夸字下得太奇了,韩愈本就追求奇险的诗风,喜用奇字,但这里却不过是用普通字显示奇意。他将孟郊的自叹当作自夸,看似“醉”语,实是愤激之词。孟郊一贫到骨,求官不得,华年又逝,所有者惟本身白发龙钟之态而已,所以在诗中只能以此自“夸”。其实孟郊才能不凡,韩愈对此曾作过充分肯定,但是有才不能夸,只能夸老,才有何用! 这是为孟郊不得官作不平之鸣。接着写到自己,“韩子稍奸黠”,“奸黠”是狡猾的意思。说自己“稍奸黠”也是“醉”语,意谓自己凭借一点小聪明,居然在幕中弄到了一官半职。与孟郊相比,就觉得“自惭青蒿倚长松”,这句是化用 《世说新语·容止》 “蒹葭倚玉树”的意思,作者以青蒿自比,以长松比孟郊,自愧才能远不及他。这里一方面表现了韩愈对孟郊的倾倒,另一方面突出孟的才能,以见其不得官之不合理,进一步为他鸣不平。由于对孟郊充满钦佩之情,所以 “低头拜东野,愿得终始如駏蛩”,駏蛩 (juqiong巨穷) ,程千帆、沈祖芬二先生认为当作蹶 (jue) 蛩,指蹶和蛩蛩駏駏(xu虚) ,这是两种野兽 (见 《古诗今选》 ) ,前者为后者送食物,但行走不便,遇到危险时,后者就将它背走(见 《淮南子·道应训》 )。二兽之间相互依靠,相依为命,韩愈以此为喻,愿意与孟郊终始相依,意思是希望他留下。然而 “东野不回头”,他去意已决,作者因而觉得自己对他的挽留 “有如寸莛撞巨钟”,莛 (ting挺) ,草茎。“以莛撞钟,岂能……发其音声哉” (《汉书·东方朔传·答客难》),这是比喻挽留没有得到孟郊的响应,流露出极为失望的情绪,这一比喻同样含有才能不及的意思。这一段作者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比喻中又含对比,把对孟郊才能的颂扬及对孟郊的崇敬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最后四句是第三段,表示与孟郊永不分离的愿望。在留不住朋友的情况下,作者萌发奇想,他幻想变作云,让孟郊变作龙,因为“云从龙,风从虎” ( 《周易·乾卦·文言》 ) ,龙在,云必相随。这样就能“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就是说,不论东野走到哪里,我都能够永远追随他,世间虽有离别,而我们却不会碰上这种憾事了。作者想象摆脱空间、时间的束缚,出人意料,这是一奇; 一般用 “云” “龙” 比喻君臣际会,而韩愈却用 “云”、“龙”比喻朋友相契,亲密不离,新颖、独特,这又是一奇。在现实世界不能得到的东西,希望在幻想世界中得到,这种奇想又应了题目中的 “醉”字。诗的结尾用这种浪漫的笔调,抒发了对朋友始终不渝的深情。韩愈的才华、成就、声名、地位都超过了孟郊,而诗中却一再表示自愧弗如,当然里面有自谦的成分,但更主要的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孟郊离开汴州后,韩愈有 《与孟东野书》 ,说自从孟走后,“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 ,可见他们的友谊是以志同道合为基础的,而且性格都倔强耿介,创作方面都追求新奇险怪。史书记载他们二人一见就成为 “忘形交” ,以后韩在诗文中为孟屡屡鼓吹,一往情深。了解了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我们就更能理解诗中对孟郊的推崇不会是虚假的客套话,而是作者的肺腑之言。
这首诗从构思来说,匠心独运。作者出古入今,上天入地,围绕孟郊反复致意,情真意切。就语言来说,具有幽默感。以幽默轻快的语言送别,正说明两人之间的友谊非同一般,亲密到可以不拘形迹。但是在幽默的外表下,却又含有诗人惜别的深情,使人感到它的炽热。就风格来说,作者不用一般送别诗的缠绵悱恻,低回宛转的方法来表达感情。而是发挥 “以文为诗” 的特点,把对朋友的一片真情融化在奔放的气势之中,感情色彩极为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