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嵇康诗二首·(选一)》诗文原文与赏析

《赠嵇康诗二首·(选一)》言情赠友诗歌



每念遘会,惟曰不足。

昕往宵归,常若其速。

欢接无厌,如川赴谷。

如何忽尔,将适他俗。

言驾有日,巾车命仆。

思言君子,温其如玉。

心之忧矣,视丹如绿。



如何忽尔,超将远逝。

心之忧矣,将以怵惕。

怵惕惟何,惟思惟忧。

展转反侧,寤寐追求。

驰情运想,神往形留。

心之忧矣,增其劳愁。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譬彼造化, 抗无崖畔。

封疆划界,事利任难。

唯予与子,本不同贯。

交重情亲,欲面无算。

如何忽尔,时适他馆。

明发不寐,耿耿极旦。

心之忧矣,增其愤叹。



天地悠长,人生若忽。

苟非知命,安保旦夕。

思与君子,穷年卒岁。

优哉逍遥,幸无陨越。

如何君子,超将远迈。

我情愿关,我言愿结。

心之忧矣,良以忉怛。



郭遐叔生平不详。作者此诗见 《嵇康集》,题为 《郭遐叔赠》。《嵇康集》中还有《答二郭诗三首》,是嵇康读郭遐叔与郭遐周赠诗之后,写给二人的。很显然,此诗为朋友酬赠之作。旧抄 《嵇康集》及 《诗纪》都将四章视为四首,其实,从内容和形式看,完全可视作一首四章。四章之间,章法井然,反复铺写了作者与友人嵇康留恋惜别的深深情怀。

第一章是全诗最重要的部分。作者以“每念遘会”的“念”字起领全篇,明确点出诗旨是对往昔朋友遇会的怀念。盛友遇会,已成过去,回首往事,惟嫌其短,只觉得不足以令人生快意。“不足”是对过去的交往做出的心理的情感的评判、又引起以下两句,一方面写过去交相往还的“欢”,另一方面写这种欢遇逝去的“速”。这样一种矛盾的人生境遇,自然会激起作者强烈的思念、遗憾与留恋。

“昕往宵归,常苦其速。” “昕” ,明也。作者日日赴嵇康处,朝往暮还,这已不是一般人之间的交往。纵然如此,还感到时光太快,更见其交往之中有着高度的密契投合。其密契投合在于何处呢? “欢接无厌,如川赴谷”与下边的“思言君子,温其如玉”做了回答。“接”在此做 “见” 讲。“如川赴谷”比喻人的言谈滔滔不绝,深广博大,如百川之奔走于溪谷之间,归汇于大海之中。嵇康是魏晋玄谈之风的重要代表人物。《晋书·嵇康传》 言其:“有奇才” ,“美词气”,“长好老庄” ,“善谈理”。可见,他与郭遐叔的抵掌倾谈,也多是高远玄妙的道。终日而谈,率然玄远,竟便郭遐叔“昕往宵归”而不觉其厌,反而产生“如川赴谷” 的雅趣妙感。《诗经·秦风·小戎》 中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之句,作者又将其引用来,以写嵇康之态度温和,人品儒雅。《晋书·嵇康传》 载: 嵇康“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同此诗所写相和。与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交往,自然会留下美好的回忆。嵇康在《答二郭诗三首》 中也说: “二郭怀不群,超然来北征。乐道托莱庐,雅志无所营。良时遘其愿,遂结欢爱情。”嵇康曾经痛骂过山涛,并要与之绝交。还轻蔑过贵公子钟会,傲然不以礼待之。与郭遐叔却有如此的密契投合。这种在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里,在许多人想方设法远祸全身的时候结成的朋友之谊,似乎有着更为深微的意义。普天之下,俗士营营,惟二三知己,超然相处,无疑是人生的一大快慰。但是,这样的聚会、知遇也不可能长久,就使作者在另一方面对匆匆逝去的欢爱痛彻心扉,忧思难忘。在这里,“如何忽尔,将适他俗。言驾有日,巾车命仆”四句,插叙与嵇康的分别。“忽尔”承接前边的“速”字。“俗”做土解。“将适他俗”即将要到其他地方去。“言”为语助词。“日”做“期”解。“巾”指车饰。“巾车命仆”是说已经让仆从整饰好了车子。嵇康的这次出行他适,在《答二郭诗三首》 中也有提及: “今日寄他域,严驾不得停。本图终宴婉,今更不克并。”友人他适,欢爱难继。“如川赴谷”之言谈难再耳闻,“温其如玉”之君子风仪不能再睹。作者遗憾不已,思念遥深,于是自然生出本章最后两句: “心之忧矣,视丹如绿。”丹与绿本为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常人不至于误视。然而由于作者忧思难任,竟然引起视觉的模糊、错乱,把鲜红也看作碧绿了。这就形象深刻地写出作者对朋友的珍念,对情谊的重视。这个句子成为后代看朱成绿一语的本源。武则天《如意娘》诗中即有: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的句子。

第二章主要抒写分别之后的思念。“如何忽尔”承转第一章,仍是为友人倏然远去而慨叹。接着又分用两种方法写心中之忧。一种方法是概括、抽象地写因思而忧,因忧而 “怵惕”,并且 “劳愁”不断增加的心理状态。另一种方法是借 “展转反侧,寤寐追求。驰情运想,神往形留”四句具体、形象地写自己的思与忧。“展转反侧,寤寐追求”用《诗经·关雎》的描写男女相恋的句子表达对友人的思念亦很恰切。展转之中,寤寐之间 却只留下一个仅仅能醒能睡、能翻能动的躯体。感情、思想、精神却都统统离开躯体追寻远去的友人,这情形更为感人。

到第三章,作者又用理念与情感对比的方法写思念之情的难忍难禁。“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二句,用的是老子语。意思是只要不看见所欲望的东西,心思就不会被扰乱。“譬彼造化”的 “造化”指天地,实际上也指庄子所谓的“道”。“抗无崖畔”化用庄子的思想。“抗”,同亢,高也。“崖”,通涯。“崖畔”指界限。《庄子·人间世》 中有: “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大意是: 人应该顺应天地的自然之道,自然界的一切无所谓界限,你的心里也应该无所谓界限。郭遐叔喜欢老庄,从理念上他也理解老庄的这些思想。然而,在实际情感上,他既不能够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也不能够把聚与离、有与无都看作一样的。所以,仍然 “明发不寐,耿耿极旦”。并且感叹由于人们的 “封疆划界,事利任难”把我与他分为不同的乡贯,不得同住一起。我们虽然 “交重情亲”却也 “欲面无算”。(算,数也,可做缘分解。) 这种理念与情感的矛盾使人更感到郭、嵇二人交谊之深。

最后一章,仍以 “如何君子,超将远迈”承转前文,并将这一章分为前后两层意思。前一层言人生短促,乐天知命,方能无忧。那么,能与嵇康这样的君子在一起 “穷年卒岁”才能是人生的快慰。后一层再言 “穷年卒岁”的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时生出的忧愤。“我情愿关,我言愿结”的 “愿”此做 “每”解。“关”即塞也。作者的心情往往因忧伤而梗塞; 作者的言语也常常因忧伤而郁结。一片友情,一腔思念,深切感人。最后两句的 “心之忧矣,……”在每一章的末尾反复出现,既形成全诗深沉感叹的回环往复,也是全诗章节的自然标志,使全诗有规律地、完整地结构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