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意送沈宏》言情赠友诗歌
燕赵多佳丽,白日照红妆。
荡子十年别,罗衣双带长。
春楼怨难守,玉阶空自伤。
复此归飞燕,衔泥绕曲房。
差池入绮幕,上下傍雕梁。
故居犹可念,故人安可忘。
想思昏望绝,宿昔梦容光。
魂交忽在御,转侧定他乡。
徒然顾枕席,谁与同衣裳。
空使兰膏夜,炯炯对繁霜。
看题目,是送别诗,而内容却是闺怨。作者意在用传统的情诗——“古意”,劝告友人早早还家,与亲人团聚。写相思恋情,其底蕴却体现了友爱,这把爱情和友情结合一体,构思是别致的。
自汉人古诗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以后,燕姬赵女,成为屡见于情诗的熟语: “燕人美兮赵女佳” (傅玄 《燕人美篇》 ) ,“赵女修丽姿,燕姬正容饰。” (南齐施荣泰 《杂诗》 ) 此诗首句径从汉诗化出。接以 “白日照红妆”烘染之笔,使 “佳丽”二字焕然生色,衬发以一片燕婉深情。这两句是题前盘旋语,作用有些近乎起兴,意谓他乡闲花路柳羁留人意,耽溺十年,借思妇口吻劝友还家。言外之意,如再盘桓,室人当有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愿返”的怨望。鲍令辉有 《古意赠今人》 ,为女子寄夫望归之辞,开首即言 “寒乡无异服,毡褐代文练”那是从正面立意,晓喻对方北寒情伤,不如早归,此则从反面见情,先不言怨,而怨望之意可见。二者辞异情同,用意一也。于丈夫,不信游子,而曰 “荡子”,取意更明。
“荡子十年别”句接住 “佳丽”、“红妆”,言别之久,隐隐映带出长别之因。此句承上启下,为一篇之骨,以下全由此句生发。此句与 “罗衣双带长”,是模拟 “古诗十九首”其一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长别久分,思念情伤。饮食减少,日渐消瘦。人瘦则衣宽带长。这里不说人之憔悴肌削而言衣带显得松长,是把长时期的思念之苦,形成 “人比黄花瘦”,借衣宽带缓暗示出来。“春楼”二句,连续推出两个镜头:高楼独守,寂聊无欢; 闷坐无味,则下楼伫立玉阶。“空”字显示中心之惆怅难奈,百法排解而不得一释。人从 “高楼”而移至 “玉阶”,心绪焦忧由 “怨”而成 “伤” ,这是入无所止,出无所之,如熬如煎的思恋忧苦。漫漫十年,年有四季,独以拈出 “春楼”者,是春情涌动,最为相思之时,故不言之 “高楼”,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春宵犹自长,春心非一伤” ( 《奉和湘东王应令诗》 ) 。“伤”则“自伤”,谓之 “空”,言其久别思深,孤处情伤,瞻望远方,依门盼归。望而不归,是为 “空”,就连这曲曲心意,又有谁知,是再再为 “空”。翻腾旋折的脉脉情意,说得豁亮一点,就是 “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见” 的意思。(鲍令晖,《古意赠今人》)
按理,前已点出怨伤,以下则当就此申笔作意,而作者却偏偏按捺住主人公动荡情思,将怨伤勒住,优悠不迫地渗入“飞燕”四句来,称燕曰 “归”,意脉暗接 “春楼”之 “春”。“复此”,再次剔透所别之 “十年”,言即又是这个飞燕,如期归至。言外而有,年复一年,而燕无不如此届时临室。“差池”,参差不齐的样子。语出 《诗·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陈奂 《诗毛氏传疏》 : “《诗》 重言燕燕者,此犹 ‘鸱鸮鸱鸮’ 、‘黄鸟黄鸟’叠呼成义之例。”据此,“差池”,则非指一燕。飞时有先后,故曰 “差池”。程俊英先生译为 “燕子双双飞天上,参差不齐展翅膀”。所以 “差池入绮幕”犹言 “双双入绮幕”。“上下”,即 《诗》 之 “颉之颃之”,“下上其音”。描摹出燕子在曲房、绮幕、雕梁间并居双飞旖旎惬洽之态。“绕”、“入”、“傍”见出燕得其所在,自在欢畅。这四句纯然赋笔,辞气不迫。“故居犹可念”,则就燕子生想,把上四句一收,是说飞燕犹恋故居,鱼贯而下地道出“鸟尚如此,人何以堪”之底蕴: “故人安可忘。” “故居” 、“故人”同属旧知熟居,而处境不一,人不如燕,堪然自伤。这两句是赋中之比,是就自己,直抒怀人胸臆,时刻而不能忘怀。也是直照其人,对面立意,和篇首“燕赵佳丽”遥相衬映。其意在申荡子恋于红妆佳丽,故而一别十年。然则故人安可忘哉! 两句醒出闺怨主意,与前之“怨”、“伤”连成一片,情致透发。“犹”、“可”盘旋呼应,情意沉挚。“念”、“忘”相反见意,醒豁感人。二句诚佳,得汉魏遗风,浑然可讽。这六句,如果说得畅露些,就是“谁能对双燕,暝暝守空床。” ( 《奉和湘东王应令诗》 ) 而此处却铺衍出如此一节文字,真是一怀愁绪,婉转动人。章法上“中要得此,局便开展。” (张玉谷《古诗赏析》 ) 这是全诗第二层。陈祚明论刘孝绰诗“秀雅优闲,体工才称,如匠石经营,因岩筑基,傍壑疏沼,修廊高馆,回合林峦,自成幽胜”。以此层看,洵为卓然之见。
后八句为第三层,围绕着“故人安可忘”句至为细致描述。先推出两个相连续的时空情态: “相思昏望绝,宿昔梦容光。”昏,指黄昏。宿昔,往日,犹言向来之夜夜。不忘“故人”,相思则甚。其人远行,如之何勿思。黄昏依门,怅然望断,不见踪迹,而“徒有黄昏望” (吴筠) 。荡子不返,积念成思,夜则入梦,才得相见其“容光”。唐人的“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岑参 《春梦》 )就是这种情思的翻进一层。杜甫的“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 《梦李白》其一) 说的是友情,也可与此闺情参看。“魂交”,指神交、梦遇。“在御”,犹言在旁,这句就“梦容光”,烘染一笔。梦里相逢,似乎真如同枕共席而在“御”。“忽”字逗出别久乍逢的惊喜。这是梦,更见情之切、思之深。待到寝寐醒觉,才知梦遇醒离,荡子还羁留燕地。“定”字呈现神清志醒,恍然有悟。这是梦后思梦,判然断定的情态。两句时而“忽在御”,时而“定他乡”,幻中有真,真中有幻,如幻如真,情结一片,总照着“故人安可忘”盘旋见义。“相思”以下六句,是从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融化而来,颇为自然。
“徒然顾枕席”,从“转侧”句脱卸。前写梦回乍醒的瞬间,此则耿耿,难再入梦,思定再思,忧伤满怀。“顾枕席”而空床独自,与梦之“忽在御”顿异。“顾”字以形见神,情致绵杳。孑影单单,不由怅然叹之: “谁与同衣裳”。阮籍《咏怀》十二有“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此反其意用之。于此看,“衣裳”虽有所出。其实也看作“枕席”的变文,“同衣裳”即“同枕席”,用笔入化而跌进一层,以显独居之苦,发尽“春楼怨难守”之意。所谓“谁能长分居,秋尽冬复及” (谢朓《秋夜》),和此处情致相一,这正是南朝人对儿女情思,抒发表露的特色。末尾“空使兰膏夜,炯炯对繁霜”,以梦回不寐长窗寒夜思远怀人的孤寂,与“谁与同衣裳”形成吞吐缠绵之致。“兰膏”出自宋玉《招魂》 “兰膏明烛,华容备些”,给此诗增加了香馥的闺情色彩。“繁霜”,则表明秋闺,与前之“春楼”遥遥作映。春楼难守,秋闺不奈,而十年长别之春秋尽在包含之中。以上八句为第三层,“细陈梦遇醒离,长夜寒窗之苦,申前怨伤意,却不说破,使人意外得之,亦有含蓄。” (张玉谷)
五言句促意迫,是为常格。此诗变体为用,辞气不迫,情致悠缓,丽辞朴语交相为用。“荡子”、“相思”四句用笔疏朗。“复此”四句,“魂交”六句细致入微,繁简错落,皆其匠心可见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