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遇清风急雨》宋山水诗鉴赏
苏轼
四州环一岛①,百洞蟠其中,
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
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
此生当安归? 四顾真途穷!
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②,
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
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
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
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③,
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④。
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
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
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
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本篇是绍圣四年(1097)苏轼在流放海南途中所写的奇景、奇想、奇气融合一体的一篇杰作。哲宗亲政后,投机新法的分子连续迫害元祐旧臣,他们把苏轼放逐瘴乡惠州仍不解恨,又于绍圣四年再次把他贬到海南的儋州(今海南儋县)。苏轼只身携带幼子苏过垂老投荒,与全家人在江边痛苦诀别,之后便飘然浮海而南。苏轼登上海南岛,在从琼州赴儋州的途中遇上了风雨,遂即兴吟就此诗。诗题原为: “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
前八句纪行兴感。琼州、崖州、儋州、万安州(今万宁县)环列分布,洞穴盘结的五指山雄踞海南岛中心。作者由琼州(今海口市)人岛往西经澄迈再向南折往儋州,在海南西北方走了一个弧形的路线,奔赴贬所。于此岛国登高北望,一派汪洋,水天无际,不禁凄然感伤,发出了“途穷”、“安归”之叹。开端八句勾画了全岛的地理形势,记述了个人的行程和路线,写出了自己初登荒远海岛的感受和心情。写景爽利,抒感凄婉。
次八句摅写对宏观世界的思索。上段“此生当安归”两句,充满了归宿难料、前途苍茫之感。由此诱发出探索人生宇宙的沉思,很自然地转入第二段。诗人不禁想起了惯谈宇宙天体的邹衍。邹衍认为中国自有九州,中国之外又有九州,外九州各以稗海(小海)环绕,其外又有大瀛海环绕。《庄子·秋水》篇亦有“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 之语。“眇观”四句,融化邹衍和庄子的掌故,意谓远观苍茫大海,咏叹谈天的邹衍,可以悟到人们所寄寓的环境大小不同,但无不是相对的。正象茫茫太仓之中有难以计数的粟米一样,谁能分辨出它们的大小呢?从这里不难领略到诗句中深蕴的言外之意: 海南岛固然为茫茫无际的碧水萦绕,望去渺无归路,然而海外有海,天外有天,整个神州中原,乃至神州以外的人类世界,又何尝不在大海之中呢? “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在无限广大的天宇之中,究竟有多少个洲陆,难道有人能剖辨清楚吗? 苏轼曾有一篇《试笔自书》的小文说: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 ‘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 ……念此可以一笑。” (见《曲洧旧闻》卷五)这段话恰好反映了作者初到海南时的心境,可以作为这几句诗的注脚。东坡善于联系当下际遇,升华出有关人生宇宙的玄思,从而明达地求得精神解脱,以使自我心态由艰难的逆境中超拔出来,而归于豁达朗畅。这首诗同样体现了这种思想逻辑。“幽怀”亦即上文的玄思,“幽怀”忽尔消散,长啸招来天风。天外风来,使千山草木偃仰起伏,仿佛鳞甲扇动,万壑岩穴天籁齐鸣,犹如仙乐合奏。“幽怀” 四句收拢玄思,而引向写景,以景结情。
末十二句,写诗人在群山万壑的奇妙境界中所幻化出的奇思遐想。诗人行进于群山万壑间,仿佛置身于鱼龙交舞仙乐齐鸣的瑰奇境界。这使他浮想联翩。诗人的遐想紧密联系周围的环境而开展。“安知”四句,因耳 闻 “笙钟”,而想象群仙正在宴会,天界乐声未停,也许为预祝他还归有期而相互嘱酒。“急雨” 四句,因眼见山雨骤至,而想象群龙飞舞也许是意在激发诗兴,迷茫的浮云、闪光的雷电,也都为欢迎诗人的新作而变色改容。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步遇雨》诗,有 “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之句,《艺文类聚》引《庄子》有“天为之笑则电”的说法。苏轼这里融化前人句意,锻造用语,极为工切。“应怪” 四句,承上群仙宴会未终,设想仙人为东坡年迈语工而惊怪,并赞扬他的妙句为蓬莱仙宫久所未闻。第三段诗中的奇妙联想,正与“梦中得句”云云的迷茫恍惚诗题相切合。
本篇体现了东坡明达的识度和旷放的襟怀。作者初登当时极为荒僻的海岛,环视水天无际,不免凄然伤神,“此生当安归”?这种前路苍茫的悲叹,正在情理之中。然而,诗的调子并没有就此低沉下去,而是经过对宏观世界的哲理思辩,使诗人自我以昂首天外的超迈姿态俯视人间困厄,从而飞翔起理想的健翮,闪耀出希望的曙光。随着诗境由现实世界向理想世界的转换,诗的格调也由凄婉而转为雄阔激昂。这首诗也以联想丰富、意象奇诡、锻句精切而著称。作者由四面环水的琼州岛,而联系到沧海、九州乃至寰宇的无限空间; 由岩谷天籁,联想到天廷的仙乐,群神的宴会; 并把急雨闪电这大自然给予远行人的突然袭击,想象成群龙催诗,云、雷欢颜迎客。构想何等奇警而出人意表! 诗中写浮云变幻着一“梦”字,写雷电发声着一“笑”字,写岩穴声响交作着一“酣”字,且山有“鳞甲”,“云”能“变色”,电可“改容”,诗人笔下的森罗万象无不带上灵性,动荡着生命力,体现着人情味。尤其“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 一联,更加传诵千古,脍炙人口。苏轼晚年多有清旷平淡诗作,但毫无衰飒景象,且雄健奔放、逸态横生的气格并未衰减。本篇正是明证。纪昀说此诗是“以杳冥诡异之词,抒雄阔奇伟之气” (《苏诗纪批》)。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亦曰: “行荒远僻陋之地,作骑龙弄凤之思,一气浩歌而出。天风浪浪,海山苍苍,足当司空图‘豪放’二字。”可为此诗定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