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送杨杰并引》宋山水诗鉴赏
苏轼
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鸡一鸣见日出; 又尝以事过华山重九日饮酒莲花峰上。今乃奉诏与高丽僧统游钱塘,皆以王事而从方外之乐,善哉未曾有也! 作是诗以送之。
天门夜上宾出日,万里红波半天赤。
归来平地看跳丸,一点黄金铸秋橘。
太华峰头作重九,天风吹滟黄花酒。
浩歌驰下腰带鞓,醉舞崩崖一挥手。
神游八极万缘虚,下视蚊雷隐污渠。
大千一息八十返,笑厉东海骑鲸鱼。
三韩王子西求法,凿齿弥天两勍敌。
过江风急浪如山,寄语舟人好看客。
据《宋史·文苑传》载,杨杰字次公,无为(今属安徽)人。第进士。元祐中,为礼部员外郎,自号无为子。诗引首先介绍了杨杰因公出游及这次送别的缘由。方外,是世俗之外,神仙们居住的地方,借指神仙,从方外之乐,也就是神仙之乐。苏轼一生放浪形骸,恣情山水之间,既为杨杰云游四方高兴,又不无钦羡之意,所以引言把他的出游说成神仙之乐,是从来没有过的好事。
诗人奇思异想的线索,就是杨杰的三次出游。全诗因之大体可分为三个层次,每个层次又各有所重。头一层实写登临之胜,二、三两层重在写人,先写友人的飘逸旷达的神采心胸,后写友人的才智学识。太山,即泰山。泰山之胜,在于海上日出。诗人也就写观日。宾出日,从《尚书·尧典》 “寅宾出日” 一语化来,原语指东方之官敬导日出,此处谓恭敬迎候太阳升起之意。泰山有东南西三天门,登天门可以观海上日出。夜上与天门倒置。合起来,第一句是写友人夜上天门恭敬迎候日出之状。接下来,是海上日出的描绘: 极目之处,海天一色,坦荡无垠,红光万里,阔大雄浑,崇高壮丽。至此,诗人笔锋一转,写登山归来于平地所看到的太阳: 它冉冉升起,象一只跳动的弹子;自静态观之,又象一只黄金铸就的秋橘。重九,指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民间有登高饮酒的风俗。诗人想象友人在太华绝顶过重阳节,把酒临风,意气洋洋。滟是滟滟的省略,形容波光浮动; 重阳是金菊花开季节,所以说酒是黄花酒。高山绝顶,天风劲吹,杯中的琼浆玉液泛起潋滟波光。腰带鞓(音tīng),太华峰的地名。酒醉微酲的友人放声歌唱,飞奔直下腰带鞓; 他既歌且舞,以至脚下石崖崩塌,但他却依旧怡然自得,不过 一挥手而已。八极是八方极远的地方,这里指神仙居住的方外之境。此时,神游于方外之境的友人似乎已经羽化而登仙,于是,所有一切因缘都一概被等闲视之。下视人寰,不过是嗡嗡如雷的 一群蚊虫所遮掩着的一条污浊的沟渠而已。这一层,只六句,就把友人超凡绝俗、飘逸奇伟的胸襟神态,活现于纸上了。大千是大千世界——神仙佛界的省称。大千世界一息之内,人世间八十年就转瞬而逝了,作方外之游的友人又笑牵衣带,骑巨鲸过东海而来。这两句是过渡,天衣无缝地由华山之游转到即将开始的钱塘之行。三韩指高丽,僧统是高丽王运之弟,三韩王子即指僧统; 由高丽至宋是西行;求法,是求取佛法。这一句说的是僧统来宋的使命目的,由此引出友人东渡之意。据《晋书》载: 释道安与习凿齿相见,凿齿曰: “四海习凿齿”。道安曰:“弥天释道安”。两人以名对,名噪 一时。勍(音qíng)敌,强大的敌人。此句用一典故,简括有力地揭示了友人与僧统的才气学识,相得益彰,均为一时之冠。结句又用一典。唐《摭言》记载: 唐朝令狐楚镇扬州,处士张祜常与他游宴戏乐。楚改酒令曰: “山水船,风又急,帆下人,须好立。”祜应声曰: “下水船,船底破,好看客,莫倚柂(即舵)。”钱塘江由来风波险恶。诗人遥想朋友此去,蹈风履浪,不无凶险,所以借《摭言》之典,遥嘱舟人小心谨慎,化险为夷,一帆风顺。殷切寄语,情深意长; 送友之意,也于此尽现。
这是一篇跌宕多姿、想象瑰丽的杰作。从全篇看,奇思异想如天风海雨,倏往倏来,难以逆料。即使在每一个层次中,也 一波三折,曲尽其妙。以泰山之游而论,先是写海上日出,雄浑壮丽; 忽然笔锋一转,又写起平地观日,且动静相倚,工笔描绘,瑰丽奇谲。全诗虽信笔走之,无所遮拦,却又层次分明,重点显豁,有景有人,情深意切,构成一支内蕴丰富、完整统一的交响曲。写泰山、华山两节,无论是状物写景,还是虚拟人物的神态行状,其想象的阔大、奇丽、奔放、飘逸无不都令人拍案叫绝。极为灵活的音韵声调,入声四质、十一陌、十二锡,上平六鱼,上声二十五有等韵交替使用,参差不齐又错落有致,正适合了诗人秩序井然而又变幻莫测的想象的需要,更使作品生色许多。一首送别诗,能写得如此跌宕起伏、奇丽多彩、蕴含丰富,是不多见的,它充分体现了苏轼如万斛涌泉般的才华情思,体现了他的诗歌的浪漫主义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