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这本书也正如此。《燕知草》的名字是从作者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 应有将雏旧燕知”而来;这两句话以平淡的面目,遮掩着那一往的深情, 明眼人自会看出。书中所写,全是杭州的事;你若到过杭州, 只看了目录,也便可约略知道的。
杭州是历史上的名都, 西湖更为古今中外所称道;画意诗情,差不多俯拾即是。所以这本书若可以说有多少的诗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 阴晴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 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 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流连忘反。难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梦里惦着!但“杭州城里”,在我们看, 除了吴山, 竟没有一毫可留恋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终日是喧阗的市声, 想起来只会头晕罢了, 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样怅惘的文字来, 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其实也并不奇,你若细味全书,便知他处处在写杭州, 而所着眼的处处不是杭州。不错,他惦着杭州;但为什么与众不同地那样黏着地惦着?他在《清河坊》中也曾约略说起;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还有几个人在——大半因了这几个人,杭州才觉可爱的。好风景固然可以打动人心,但若得几个情投意合的人,相与徜徉其间,那才真有味;这时候风景觉得更好。——老实说,就是风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 只要一度有过同心人的踪迹,他们也会老那么惦记着的。他们还能出人意表地说出这种地方的好处;像书中《杭州城站》,《清河坊》一类文字,便是如此。再说我在杭州,也待了不少日子, 和平伯差不多同时, 他去过的地方, 我大半也去过;现在就只有淡淡的影象, 没有他那迷劲儿。这自然有许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还是同在的人的不同吧?这种人并不在多,也不会多。你看这书里所写的, 几乎只是和平伯有着几重亲的H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内;就这几个人,给他一种温暖浓郁的氛围气。他依恋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写这本书的感兴,其实也在此。就是那《塔砖歌》与《陀罗尼经歌》,虽像在发挥着“历史癖与考据癖”,也还是以H君为中心的。
近来有人和我论起平伯,说他的性情行径, 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谓“明朝人”,是指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这一派人的特征,我惭愧还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现在流行的话,大约可以说是“以趣味为主”的吧?他们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礼法,什么世故,是满不在乎的。他们的文字也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息。平伯究竟像这班明朝人不像,我虽不甚知道,但有几件事可以给他说明,你看《梦游》的跋里, 岂不是说有两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兴,从字里行间露出。这是自画的供招,可为铁证。标点《陶庵梦忆》,及在那篇跋里对于张岱的向往,可为旁证。而周岂明先生《杂拌儿》序里,将现在散文与明朝人的文章,相提并论,也是有力的参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着意去模仿那些人, 只是性习有些相近,便尔暗合罢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袭的气分, 没有真情的流露, 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于这种名士风是好是坏, 合时宜不合时宜, 要看你如何着眼;所谓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别》, 《卖信纸》,我就觉得太“感伤”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们也不必管;只从这点上去了解他的为人, 他的文字, 尤其是这本书便好。
这本书有诗, 有谣, 有曲,有散文, 可称五光十色。一个人在一个题目上,这样用了各体的文字抒写,怕还是第一遭吧?我见过一本《水上》,是以西湖为题材的新诗集,但只是新诗一体罢了;这本书才是古怪的综合呢。书中文字颇有浓淡之别。《雪晚归船》以后之作,和《湖楼小撷》,《芝田留梦记》等, 显然是两个境界。平伯有描写的才力,但向不重视描写。虽不重视, 却也不至厌倦,所以还有《湖楼小撷》一类文字。近年来他觉得描写太板滞,太繁缛,太矜持, 简直厌倦起来了;他说他要素朴的趣味。《雪晚归船》一类东西便是以这种意态写下来的。这种“夹叙夹议”的体制, 却并没有堕入理障中去;因为说得干脆, 说得亲切, 既不“隔靴搔痒”, 又非“悬空八只脚”。这种说理, 实也是抒情的一法;我们知道,“抽象”,“具体”的标准,有时是不够用的。至于我的欢喜,倒颇难确说, 用杭州的事打个比方罢:书中前一类文字,好像昭贤寺的玉佛,雕琢工细,光润洁白;后一类呢,恕我拟不于伦,像吴山四景园驰名的油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 不留渣滓的, 而那茶店,据说是“明朝”就有的。
《重过西园码头》这一篇, 大约可以当得“奇文”之名。平伯虽是我的老朋友,而赵心余却决不是,所以无从知其为人。他的文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所好者,能从万里外一个筋斗翻了回来;“赵”之与“孙”,相去只一间, 这倒不足为奇的。所奇者, 他的文笔, 竟和平伯一样;别是他的私淑弟子吧?其实不但“一样”, 他那洞达名理,委曲述怀的地方,有时竟是出蓝胜蓝呢。最奇者,他那些经历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 这的的括括可以说是天地间的“无独有偶” 了。呜呼!我们怎能起赵君于九原而细细地问他呢?
1928年12月19日晚,北平清华园。
(《燕知草》. 开明书店1928年版)
赏析 《燕知草》是俞平伯的诗文集。1928年由开明书店初版。共收入他的各种文字21篇。有诗,有谣,有曲,有散文,都是以杭州为题材的。其中不少篇章是20年代传诵一时的名篇。它对研究俞平伯的思想和创作有着重要意义。
俞平伯,原名铭衡,原籍浙江德清,生于江苏苏州。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文科,五四时期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撰写新诗和散文,成为五四时期众人瞩目的新诗人和早期散文小品作家。
《燕知草》序写于1928年12月19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介绍《燕知草》的内容和写作缘由;第二部分论说了“名士风”。第三部分评论了《燕知草》的艺术特点。
《燕知草》是写杭州的。我们知道,杭州是历史名都,多风景名胜,西湖更是天下皆知。但俞平伯的着眼点并不在此,而是着重写了几个人,那就是“和平伯有着几重亲的H君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内”。所以,这几个人走到哪儿,他就写到哪儿,而不管其景色如何。好风景因了这几个人显得更好,如《湖楼小撷》,写“绯桃”和“轻阴”: “桃花仿佛茜红色的嫁衣裳,轻阴仿佛碾珠作尘的柔幂”。写西湖“湖光眩媚极了……中央青汪汪白漫漫的,缬射云日的银光,……山色恰与湖相称,近山带紫,杂染黄红,远则渐青,太远则现俏蓝了。”俞平伯说他住杭州5年,多次去西湖;却总是“惜墨如金”。这次却泼墨般地写,因为此时他一家来此居住。风景不好的地方,因了这几个人在,也显得那么可爱,如被朱自清称为“终日是喧阗的市声,想起来只会头晕”的《清河坊》、《城站》。在俞平伯笔下“那怕它十分喧阗,悠悠然的闲适总归消除不了”。在清河坊那“逼窄”、“狭陋”得连洋车都躲不开的石板街上,俞平伯却认为即使被车夫推搡一下,也比北京的汽车轮子将积水溅到衣服上显得有人味,“它逼窄得好,竟铺石板不修马路要好”。为什么?因为俞平伯和他的“同心人”经常到这里“雅步街头”。《雪晚归船》写与H君一家人赏雪玩雪的高兴,雪晚归船的别致情趣。这时候的雪景是那样美好“宛然新生的境界”。就是《重过西园码头》虽是“赵心余所写”,表达的岂不是俞平伯的思想情感。总之俞平伯之所以能写出《燕知草》,就因为他意中的这几个同心人, “他依恋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写这本书的感兴,其实也在此”。景由情生,人好景才好。这几个人能给俞平伯“一种温暖浓郁的氛围气”,而俞平伯是非常喜欢这种氛围气的。所以《燕知草》的内容就是写俞平伯和自己的亲朋好友在杭州的日常生活暇趣和离情别绪。
序文第二部分是对“名士风”的论说。有人认为俞平伯有“名士”风,即如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其特征是:“以趣味为主”,“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文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息”。这种看法当然是有根据的。俞平伯出生世代书香之家,其曾祖父俞樾可称为大师级国学专家,办经舍馆,精通古典文学。俞平伯童年就是随曾祖父在苏州度过的, 自幼受古典文学熏陶, (当然也包括明人小品的影响)生活道路又较优游顺利。他周围也都是和他差不多的饱读诗书的文人学士和大家闺秀。这些我们从他的作品中都可看到,如H君一家人。这样的教养环境,使他身上有着较浓的士大夫气质。虽然五四运动中他积极参加了讨伐封建旧制度的战斗,但思想深处却并未与旧文化一刀两断,他仍留恋那种温馨的旧时生活。这点我们从《燕知草》中看得很清楚;生活闲适优裕,讲究趣味,追求雅致,文风洒脱。这自然使人们认为他“像明朝人”。但朱自清并不同意这种说法,凭着他对俞平伯的了解,“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着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习有些相近,便尔暗合罢了”, “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袭的气分,没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关于“名士风”的好坏,朱自清认为“要看你如何着眼”。而他指出《冬晚的别》和《卖信纸》“太感伤些”。实则俞平伯也知道这点。“旧梦可笑的很多,却不知怎的,总喜欢挑有感伤味的去写,真是不很长进的习气”( 《卖信纸》)。所以,朱自清让我们从这点上去了解俞平伯的为人、文字和这本书。我们以此了解到,俞平伯不回避,不掩饰,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欲望、喜怒哀乐如实地袒露在读者面前,这确不失为一种可取的写作态度。
第三部分分析了《燕知草》的写作特点。首先是文体特色,即用“五光十色”的多种文体抒写一个题目,朱自清称之为“古怪的综合”。这写出了俞平伯的多种文学才能。第二是文字特色, “颇有浓淡之别”。对此,朱自清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把前一类“浓”的文字比作“昭贤寺的玉佛,雕琢工细,光润洁白”,把后一类“淡”的文字比做“吴山四景园驰名的油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菜店,据说是‘明朝’就有的”。俞平伯文字由“浓”到“淡”的变化,与他的思想变化密切相关,并且是同步的。在文字技巧上,他和周作人等追求的目标是:一要有趣味,二要有知识,三要有雅致的气味。并且着意追求“涩”的韵味。俞平伯是一个独具个性的作家,因此在前期“玉佛”类作品中,描写绵密委婉,文笔繁缛而晦涩,渲染一种漂渺朦胧似梦非梦的意境,用诗意的笔触写出一种温馨的人情美。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但在1925年五卅运动中,他没有跟随时代前进,思想一落伍,心境变了,就“觉得描写太板滞、太繁缛、太矜持,简直厌倦起来了;他说他要素朴的趣味”。这就使他的作品文字从细腻绵密一变而为冲淡朴拙, “夹叙夹议”, “说得干脆”、“亲切”,虽是说理实也抒情。“浓”与“淡”各有其好处,因此,这两种朱自清都是喜欢的。可惜的是,俞平伯以后的小品文字越来越古朴以至于全用古文写作,最后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学者。
序文最后重点评述了《重过西园码头》一篇,指出俞文的“洞达名理、委曲述怀”。
本文从《燕知草》的写作缘起谈起,介绍了集子的内容并论述了情与景的关系,然后谈了对“名士风”的看法,最后分析了《燕知草》的艺术特点。评论准确、深刻,公允、辩证,流露出对挚友的了解和深情。文章娓娓道来,显示出朱自清真挚敦厚、温文尔雅的创作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