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大愿力, 而后有大建树。一介寒儒,伏处草茅,无所谓建树也, 而其愿力固不可没也。老安友信少怀,孔子之愿力也; 当令一切众生皆成佛,如来之愿力也。医虽小道, 实济世活人之一端。故学医者, 为身家温饱计则愿力小;为济世活人计则愿力大。而此愿力之在锡纯, 又非仅一身之愿力, 实乃祖训斯绍也。
锡纯原籍山东诸城, 自前明迁居直隶盐山边务里, 累世业儒。先祖友三公缵修家乘, 垂训来兹, 谓凡后世子孙, 读书之外, 可以学医。盖即范文正公“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之意也。锡纯幼时,从先严丹亭公读书, 尝述斯言以教锡纯。及稍长, 又授以方书,且为指示大意。谓诵读之暇,游艺于此, 为益良多,且又遵祖训也。特当时方习举子业,未能大致力于斯耳。后两试秋闱不第, 虽在壮年, 而淡于进取。遂广求方书,远自农轩,近至国朝著述诸家, 约共搜阅百余种。知《本经》与《内经》, 诒之开天辟地之圣神, 为医学之鼻祖,实即为医学之渊海也。迨汉季张仲景出,著《伤寒》、《金匮》两书,为《本经》、《内经》之功臣。而晋之王叔和,唐之孙思邈、王焘, 宋之成无己, 明季之喻嘉言, 又为仲景之功臣。国朝医学昌明,人才辈出,若张志聪、徐大椿、黄元御、陈念祖诸贤, 莫不率由仲景上溯《本经》、《内经》之渊源, 故其所著医书, 皆为医学正规。特是自晋、唐迄今,诸家著述,非不美备,然皆斤斤以是傅旧为务,初未尝日新月异,俾吾中华医学渐有进步。夫事贵师古者, 非以古人之规矩、准绳限我也,惟藉以瀹我性灵,益我神智。迨至性灵神智, 洋溢活泼,又贵举古人之规矩、准绳而扩充之、变化之、引伸触长之,使古人可作, 应叹为后生可畏。凡天下事皆宜然, 而医学何独不然哉!
锡纯存此意念, 以孜孜研究医学者有年,偶为人疏方,辄能得心应手,挽回沉疴。时先慈刘太君在堂,锡纯恐温清有缺, 不敢轻应人延请。适有以急证相求者,锡纯造次未遽应。先慈谓锡纯曰:病家盼医如溺水求援,汝果能治, 宜急往救之。然临证时, 须多加小心, 慎勿卤莽误人。锡纯唯唯受教, 自此临证者几无虚日, 至今十余年矣。
今汇集十余年经验之方, 其屡试屡效者,适得大衍之倍数。方后缀以诠解与紧要医案, 又兼采西人之说与方中义理相发明, 缉为八卷,名之曰《医学衷中参西录》。
有客适至,翻阅一过而问曰:观子之书多能发前人所未发, 于医学诚有进化。然今凡百事皆尚西法,编中虽采取西人之说,而不甚采取西人之药,恐于此道仍非登峰造极也。答曰:中华苞符之秘, 启自三坟,伏羲《易经》、《神农本经》、《黄帝内经》是也。伏羲画《易》,在有文字之前,故六十四卦止有其象,而能包括万事万物之理,经文王、周公、孔子阐发之,而犹有余蕴。《本经》、《内经》之包括医理,至精至奥,神妙无穷,亦犹《易经》之包括万事万物之理也。自周末秦越人后,历代诸贤, 虽皆各有发明,而较之三圣人之阐发《易经》,实有不及,故其中余蕴犹多。吾儒生古人之后, 当竟古人未竟之业,而不能与古为新, 俾吾中华医学大放光明于全球之上, 是吾儒之罪也。锡纯日存斯心,孜孜忘老, 于西法医学, 虽尝涉猎, 实未暇将其药饵一一试验,且其药多系猛烈之品, 又不敢轻于试验,何能多采取乎! 然斯编于西法非仅采用其医理,恒有采其化学之理,运用于方药中者,斯乃合中西而融贯为一, 又非若采用其药者, 仅为记问之学也。特是学问之道,贵与年俱进,斯编既成之后,行将博览西法,更采其可信之说与可用之方,试之确有效者,作为续编。此有志未逮之事, 或即有志竟成之事也。
己酉孟春盐山张锡纯寿甫氏书于志诚堂
(《医药衷中参西录》,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版)
赏析 张锡纯是20世纪20年代我国著名中医之一。当时国内有“中医四大家”之称,他与江苏陆晋笙、杨如侯,广东刘蔚楚都列名其中,而张锡纯居首位。他毕生修研中医,从医近半个世纪,晚年把研究成果著述为《医学衷中参西录》一书,全书从1918年至1934年分七期出版。1957年,他的传人又献出许多遗稿,补印为第八期。全书共九十多万字。当此书分期出版时, 已获得很高评价,人们争相传抄、索购,有的一版再版,甚至四版五版,流传到日本、朝鲜、越南等地。张锡纯先生对中医所作的贡献是有口皆碑的,他在四个方面的业绩,更为人所津津乐道:他于1918年在沈阳开办立达中医院, 自任院长,开了中医师开设中医院的先河;他又成了创办中医杂志的先行者之一,还为多家中医杂志撰稿;他还创办了中医函授学校,培养了一批人才;他较早主张以中医为主,并且采用西医药品治病, 倡导中西医的结合。他是中西医汇通派的代表人物。这些都是十分难得的,其影响十分深远。
这篇序文写于1918年第一期出版之时。此文开篇就提出人应该有抱负。“人生有大愿力,而后有大建树。”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没有志向。他举学医为例,说如果学医是“为身家温饱计则愿力小;为济世活人计则愿力大。”在他来说,学医还不止是他个人的愿力,而是秉承了祖训。他讲述了家世,原来他的先祖教导他读书之外,要学习医学。这是我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思想,从范文正公开始,历来讲“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一个读书人,要么立志治国,为社稷做贡献,如果做不到,也要学医,济世活人,为百姓解除痛苦。作为旧社会的一名医生,能懂得人要有追求、有抱负,要为公众尽职,建立这样高尚的人生观,无疑是十分难得的。
张锡纯的医学观也是十分进步和科学的。他对祖国医学推崇备至,对中医的价值深信不疑。在他看来,从《神农本经》、《黄帝内经》开始,祖国医学代有名医,著作丰富,形成了医学的“渊海”。他看重祖国医学遗产,可又不抱残守缺。他主张在前人的基础上,应有所创新、有所进步。要在古人的规矩、准绳基础上,“扩充之、变化之、引伸触长之”,使古人看到“后生可畏”的发展。他认为百种学问、千种学理,都是这样的, “医学何独不然哉”。总之,他已经把这当成各门学问发展的共同规律。张锡纯这种与时共进的医学观应该说是非常了不起的。
在本序写作后的10年,即1928年,国民党政府的中央卫生委员会曾通过一个关于中医的决议案,其中有禁止旧医(即中医)学校及取缔宣传品与登报介绍旧医学等项内容。这项决议案一出,全国哗然。在旧中国, 中医是受排斥甚至要加以禁止的。于此我们不能不佩服张锡纯,他敢于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站出来说话,肯定中医,还主张中医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加以发展。这不仅是大胆的,也是非常有远见的。
序文作者行医四十多年, 自从他的医术为人所知之后, “临证者几无虚日”,天天求诊者盈门。他吸收一些古方诊病,但他更勇于创新,不墨守成规,往往独出心裁、精心构方,每有所得,辄缀以诠解,立下医案, 日积月累,形成一笔精神财富。《医学衷中参西录》中,录下他拟的160方,都包含着他个人的创见。他说,这不是想与古人争胜,也非矜奇立异,而是这些方屡屡用之,皆能挽回人命,随手奏效。于是不忍抛弃,只好详为录存。他的这部著作,实在是他从医近五十年所取得的医术精华的结晶。
张锡纯是著名中医师,但他对西方现代医学,不是采取摒弃、拒绝的态度。他研究西医的医理,甚至采用一些西药供病人服用,还往往大见成效。因此他主张吸收西医之长。他在书中多处兼采西人之说。书名《医学衷中参西录》,也表明他是愿意吸收现代医学中的优秀成果的。当然,在这方面由于时代的局限,他对西医的有些理解是肤浅片面的,有时拿西医与中医相比附也有不确切、不科学的地方,这不能苛求于他。相反,他从总体上欣然接受西医的学理与药品,已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他提出“合中西而融贯为一”的思想,在当时实在是一种开明的科学的态度与主张。我们还应注意到,他有如下愿望:“……学问之道,贵与年俱进,斯编既成之后,行将博览西法,更采其可信之说与可用之方,试之确有效者,作为续编。此有志未逮之事,或即有志竟成之事也。”此时的张锡纯是何等信心百倍、气宇轩昂啊!但作为个人,要完成这样的业绩,毕竟是十分困难的。
在张锡纯七十有四之年时,他仍精神矍铄,创办我国的一所中医函授学校,学制定为四年。他亲自编写函授教材, 由于劳累过度,积劳而逝,竟未能完成全部教材的编写计划。
后人对于张锡纯老中医,评价很高,认为他的主要著作《医学衷中参西录》是“第一可法之书”, “医家必读之书”。朝鲜医生称此书为“至贵至宝之救命书”。有的说此书“多发前人所未发,言今人所不敢言”。甚至被有的医生“惊为当时医学中有一无二之著作”。对于他勇于吸取中西医知识,也颇为钦佩:“漫道中西理不同,天生国手善沟通,从今开辟新医界,著述直参造化功。”对他个人也颇为器重,有的誉他为“医学革命家”, “医界一代伟人”, “为医学开新纪元者”。
阅读这篇自序,于朴实无华、平实通畅的文辞中,我们认识了一位有德有识有胆有才的中医名家。他一生对中医事业,有大贡献、大作为。他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呢?这与他有一个大愿力、一个大抱负有关。他的抱负就是序中说的:“当竟古人未竟之业”, “俾吾中华医学大放光明于全球之上”。他说自己“日存斯心,孜孜忘老”,我们读到这里,确实感到他的人格的高尚。使“中华医学大放光明于全球之上”,这样的志向是非常可贵的。特别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这些话掷地有声,非常有教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