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题记|原文|翻译|赏析

这部东西,是在1940年就起手写的。最初并不长, 因为对于生活和热情缺乏认识的缘故,写得凌乱而浮薄,它只是在急于倾吐什么这一点上有一点意义。后来它在香港底炮火下丢失了。我底导师和友人, 并且是实际的扶助者, 胡风先生,从炮火过后的敌人下面逃奔出来, 来信说要结束一下过去。那时候的他底心情, 虽然看来很沉重,却似乎是特别健旺的。感染了这种心情,我就又着手写起来了。因为时间底增长, 又因了心情底沉重和斗争底迫切, 它就有了现在的规模和份量。

但它仍然有些凌乱,并且有些地方还不免浮薄罢。我特别觉得苦恼的是:当我走进了某一个我所追求的世界的时候, 由于对这某一个世界所怀的思想要求和热情的缘故,我就奋力地突击,而结果弄得好像夸张、错乱、迷惑而阴暗了:结果是暴露了我底弱点。但这些弱点,是可以作为一种痛苦的努力而拿出来的;它们底企图,仅仅是企图,是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我一直不愿放弃这种企图,所以,也由于事实上的困难,我没有再改掉它们。

我所追求的,是光明、斗争的交响和青春的世界底强烈的欢乐。在有些地方,如前面所说的,这是失败了。

我所检讨,并且批判、肯定的,是我们中国底知识分子们底某几种物质的、精神的世界。这是要牵涉到中国底复杂的生活的;在这种生活里面, 又正激荡着民族解放战争底伟大的风暴。但由于我底限制,我没有能力创造一部民族战争底史诗。我只是竭力地告诉我设想为我底对象的人们, 并告诉我自己, 在目前的这种生活里——它不会很快地就过去——在这个“后方”, 这个世界上, 人们应当肯定, 并且宝贵的, 是什么。

我不想隐瞒,我所设想为我底对象的,是那些蒋纯祖们。对于他们,这个蒋纯祖是举起了他底整个的生命在呼唤着。我希望人们在批评他底缺点,憎恶他底罪恶的时候记着:他是因忠实和勇敢而致悲惨,并且是高贵的。他所看见的那个目标,正是我们中间的多数人因凭信无辜的教条和劳碌于微小的打算而失去的。

我们现在是处在一个亟待毁灭,也亟待新生、创造的时代。一切东西,一切生命和艺术,都是达到未来的桥梁。人们底生命是一个斗争底过程。在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宫殿,何况我们周围的这些宫殿是纸糊的;没有什么恒久的监牢,何况我们周围底这些监牢是偷偷地掩藏着的。年青的生命,敢于轻视、摇动、击毁它们,这种轻视和攻击,在我们就等于创造:它们自然要,也必得和这个世界上的那种深沉的、广漠的、明确而伟大的东西联结在一起的。但假如这些年青的生命们前进了几步就期待着一劳永逸,艳羡起那些纸糊的宫殿和阴暗的监牢来了, 那么, 不管他们脸上是挂着怎样的笑容或眼泪,他们都必得被继起的人们, 以那个伟大的东西底名字,重重地击倒。我希望告诉我设想为我底对象的人们,我希望我们都能够真的知道,是渴望着这个民族和他们自己底新生的人们,就必得有怎样的精神和勇气!

1945年5月16夜。

(《财主底儿女们》 (上),希望出版社1945年版)

赏析 《财主底儿女们》是路翎的长篇小说,分上、下两部,分别于1945年和1948年由希望社出版,是抗战后期国统区有影响的长篇小说之一。上部写30年代苏州巨富蒋捷三家的没落。小说主要描写了蒋捷三的3个儿子, 由于时代的关系,蒋家的这些儿女已不是封建阶级的孝子贤孙,并产生了严重分化。老大蒋蔚祖懦弱无能,热心于儿女情长,在贪财、放荡的妻子金素痕的逼迫下,成为父亲的陪葬品。老二蒋少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名为经济家、政治家,却轻易地败在金素痕手下,最后退化为复古主义者。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封建家庭没落的必然,于是年少的老三蒋纯祖试图去寻找一条新的道路。下部即以蒋纯祖为中心,写他在抗战中怀着成就一番惊人事业的雄心,去追寻出路的种种经历。蒋纯祖忠厚、善良,富有正义感和爱国心,但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却在现实中处处碰壁。他虽参加了抗日宣传演剧队,但他性情孤傲,追求个性解放,不能与大众融为一体;他到乡村小学搞教育,又受到农村恶势力的压迫,最后在失恋和贫病中告别了人世。蒋纯祖是一个个人奋斗的失败者,他的死宣告了此路不通,却也有点悲壮的色彩。这部长篇描写了“一·二八”以后的10年间,中国社会的生活面貌,不仅提出了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青年知识分子的出路问题,而且塑造出了具有独特价值的文学形象。

《财主底儿女们》题记写于1945年5月16日。题记阐述了路翎的文学主张和创作思想。我们知道,路翎是胡风“主观战斗精神”文艺理论的最忠实最有成就的实践者,而长篇《财主底儿女们》又是路翎的代表作,它很好地体现了“主观战斗精神”的实绩。

首先,题记论述了文学创作过程中对作家主体性的强调。路翎认为,作家要把对生活的“感受”或“感觉”, “渗透”、“融合”、“熔铸”进作品中,这就要求作品必须包含作者的“感觉世界”和“情绪世界”。路翎的主张和创作实践是非常一致的。《财主底儿女们》的初稿在战争中丢失,严酷的现实使作家对生活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和更深刻的认识,再加上胡风的指导与扶助,从而以更高的创作热情重新撰写。他对这个“所追求的世界”, “满怀着思想要求和热情”,他要把自己对生活的真切感觉渗透、熔铸进这个“世界”。为此,他“奋力地突击”,现实生活是什么样的,它们出现在作品里就是什么样的,以至于“而结果弄得好像夸张、错乱、迷惑而阴暗了”。这当然是作家谦虚的说法。从心理学角度讲, 人的感觉是最真实的,而情绪最能表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所以,以“感觉世界”和“情绪世界”构筑而成的文学作品能更真实地反映现实。这个“感觉和情绪的世界”或许还不能说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但路翎这种为表现真实的现实而进行的探索是可贵的,他的创作实绩已经证明了这种种探索是基本成功的。

第二,题记阐述了文学创作过程中关于人物塑造方面的主张,即:不把好人坏人绝对化。路翎所追求的“是光明、斗争的交响和青春的世界底强烈的欢乐”,而不是塑造“高大全”式的英雄。这首先体现在小说的主要人物蒋纯祖身上。作家对这个人物是偏爱的,但由于路翎是根据自己在现实中的切实感受而创作的,所以这个人物也是有缺点的,甚至有罪恶。这同现实中的好人一样,有缺点,但优点占主要方面。作家肯定的是他背叛了自己的封建家庭,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为了到达“他所看见的”远大目标,而“举起了他底整个的生命在呼唤着”。但由于社会、环境和主观认识等原因,他失败了,但“他是因忠实和勇敢而致悲惨”的。因为他不见风使舵,不投机取巧,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不“凭信无辜的教条和劳碌于微小的打算”,所以,他的失败正是对社会及现实的批判,也正说明他是“高贵的”,因为现实决容不下他的“高贵”。路翎通过这个形象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应当肯定并且宝贵的是“忠实和勇敢”,是高贵的精神境界。

第三,题记论述了作家与生活的关系,即作家对生活的“突入”。路翎非常赞同胡风提出的:作家要“看进现实的深处”, “生根在血肉的人生里面”。他写《财主底儿女们》不是客观地记录这段历史,而是要写出在这个历史事变下面“中国底知识分子们底某几种物质的、精神的世界”。中国的知识分子生活在中国的复杂的社会生活中,这生活里“又正激荡着民族解放战争底伟大的风暴”。面对如此复杂的社会环境和更加复杂的个人环境,要写出他们的精神世界、物质世界和他们的命运,这就要求作家要敢于直面人生,敢于正视现实, “敢于轻视、摇动、击毁”那些虚假的东西——“纸糊的宫殿和阴暗的监牢”——公式主义和教条主义。因为它们是作家对生活进行观察、分析、研究、感应、升华的障碍。所以,许多人“前进了几步就期待着一劳永逸”,那么,他们必将会被现实“重重地击倒”。但要坚持这样的创作态度和实践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因此,路翎指出,作家必须要有无所畏惧的精神和坚持到底的勇气。

这篇题记阐述了路翎有关文学创作的几个方面的主张,从文学创作的实际看,这些主张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作品是作家写出来的,当然不能否定作家的主体性;生活是复杂的,作家当然不能按照某种观念或公式去进行处理,这样势必造成作品的虚假;同时,在现实生活中,既没有十足的坏人,也没有“高大全”,反映在文学作品中,人物也应是多重性格的组合。总之,路翎的这篇题记中所阐述的创作主张和见解,对今天的文学创作仍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