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里将半年了, 日常应该做的职务,是上课和批阅同学们的艺作;此外, 尚有一些剩余的时晷,如果我不高兴去找朋友谈天,或到湖上耍子, 那么,就轮到提起笔来, 在稿纸上写些什么的工作了。这样的时间本不多,而我近来情思的枯竭和笔尖的迟钝,尤其是使自己都不绝地惊怪。这么一来, 写下的, 就只有一二十篇不成器的短文。除了几篇是漫谈文艺的,预备收在另外的一个集子里去,其余大部分都算保存在这儿了。
我虽不是正式地住在西湖上的野庵水阁,但居留在这密迩于她的杭城, 总算得上做个好友或近邻了;并且我的文章里,有几篇是专为她而作的, 其他,似乎也颇与她多少有点关系; 因此,我就大意地借光她给我的小书做个幌子——加冕在书名上。她如果不埋怨我亵渎的话,我要说在这里面还包含着如许爱悦与留念的情愫呢。
两三个月前,我曾写了一篇试谈小品文的随笔,在那里除了引用胡梦华君一段文字, 来代替说明“什么是小品文”这个问题外,自己也拉杂说了点补充的意见, 并把中国过去和现在的小品文妄谈了一下。——要知道该文内容详细的朋友, 可检看第349期的《文学周报》。——前月无意中翻检厨川白村氏的《出了象牙之塔》, 见中间有论essay一章,语意十分扼要而俏妙。当时很怨恨自己脑里太健忘,两三年前看过的书, 不是再重新翻到时,竟一点残存的印象都没有。否则呢,在那篇小文里,借它出马一下, 不是多少要使自己文章的轻薄性减一二分了么?现在在这里抄出它文中比较重要而有趣的一二段,一方面自然算是补过,一方面似乎和我这个丑的文集也还有点关系吧。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 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德吧。也有冷嘲, 也有警句吧。既有humor (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 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 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文章。
他接着又写道:
在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人格的色采,浓厚地表现出来。从那本质上说,是既非记述, 也非说明,又不是议论, 以报道为主的新闻记事, 是应该非人格(imper-sonal)地,力避记者这人的个人底主观的调子(note)的。essay却正相反,乃是将作者的自我极端地扩大了夸张了而写出的东西;其兴味全在于人格的调子(personal note)。有一个学者,所以评这文体说,是将诗歌中的抒情诗行于散文的东西。倘没有作者这人的神情浮动着,就无聊。作为自己告白的文学,用这体裁是最为便当的。既不像在戏曲和小说那样,要操心于结构和作品中人物的性格描写之类,也无须像做诗歌似的,劳精敝神于艺术的技巧。为表不伪不饰的真的自己计,选用这种既是废话也是闲话的essay体的小说家和诗人和批评家,历来就很多的原因即在此。……
像这样甜美动人的文章,再抄下去,于我最少是比较在写自己的文字来得有趣味些;然而怕读者在这里所要求的是我这主人自家丑陋的告白,别人的虽怎样高妙,是不大愿意多听的。何况他的大著在中国是矍然健在呢?上面两段文里所说的,有些在梦华君大作中,也有相似的话语;但不知怎么,从他老先生的笔下溜出来时,似乎总比较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去年春间, 当雨丝正繁, 红棉将落的一天,我在岭表与杨振声先生谈论数年来文坛创作方面的成就。他说散文比较有好功绩,诗歌最为失败。此语和后来曾孟朴先生答胡适之先生信中所说不谋而合。近来许多时贤, 都颇有同样的说法。大概至少我们可以说, 新文学运动以来,散文——小品文——方面有着相当的成功,这话总不至于太惹起人们过分的反对吧。
诚如朱自清先生所说,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 种种的流派, 表现着、批评着人生的各面, 迁流曼衍, 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 或委曲, 或缜密, 或劲健, 或绮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无论在思想上、在表现上,我们的作家,如果在他倾向着的那一面,能做到相当的圆熟,在我都是由心地钦佩的。但论到我个人特别的癖好,那似乎是在情思幽深不浮躁,表现上比较平远清隽的一派。这没有什么多大的道理可说, 大约只是个人性格环境的关系罢了。
我自己三数年来写的一些文字,也正如我所癖好的一样,在情思和风格上大抵多是比较冲淡静默的,——自然不敢说怎样深远而有余味,——朋友们谓它没有强烈的刺激性,这就是个绝好的证明。但这点,我并不很想把它改换,——如果没有更重大的动机时。——我所深恨的,是在这个范围内,我不能做到一两分钟的满意。浮浅、苦涩、荒芜,这些几乎成了我文章里必具的德性。虽然中间偶而一星可爱的地方,也许不是绝对没有;可是从大体说来,总不能不算是个失败!所以致此之故, 自然是很复杂,但学殖的荒落, 才器的鲁钝,嗜好的丛繁,这可说是比较要紧的几端了。
如果不是小峰兄殷殷地来信说喜爱我这种小文,并催我快些写成给北新出版,即使我还有勇气自动的编出这个小集子来怕也没有人就肯把它印行吧?对于他,我此时能用什么语言表示着幽深的谢意呢!
1929年2月1日大雪之后,于杭州。
(《西湖漫拾》,上海北新书局1929年版)
赏析 序是作品的灵魂,是作家的心灵之窗。钟敬文的这篇自叙就具备了这样的功能。它已成为研究钟敬文散文的重要依据,时常为研究者所引用。
《西湖漫拾》是钟敬文的早期创作,1929年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它代表了钟敬文早期散文创作的风格。对此,郁达夫说,钟敬文的散文,“清朗绝俗,可以步周作人、冰心的后步”。也有人说他的散文是从周作人“自己的园地”走出来的。钟敬文早期的散文创作受周作人的影响,是他自己愿意承认的。但在这篇自叙中,他认为个人散文风格形成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个人性格环境的关系”。因为影响是外在的,而个人的性格环境才是内在的直接的原因。钟敬文于1928年到杭州任教。宁静的教书生活和宜人的山水,是他创作的条件,在情思和风格上,他喜爱的“大抵多是比较冲淡静默的”。“情思幽深不浮躁,表现上比较平远清隽”。在这里,作者真诚的向读者袒露了他的所喜所好。
从文体上看,这篇自叙与全书也很融合。书中的文章是“漫拾”, 自叙也是“漫拾”。娓娓道来,从容不迫,是一篇很好的文艺随笔。在看似不经意的漫谈中,把写作的经过,题目的由来, 自己对于散文的见解, 以及自己散文创作风格的产生等等,都包括在其中了。其中引述厨川白村关于散文的意见,也不是随意的摘抄,而是为了更加贴切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厨川白村的两段话有两个意思:第一是散文的散漫性, “随随便便”, “想到什么就谈什么”;第二是散文要表现作家的人格。这两方面正是钟敬文在散文创作中想要表现和追求的。
钟敬文是谦虚和坦诚的。他懂得,序言不是广告和标签。真货色是无须包装的。所以在《自叙》中,他不仅没有丝毫的炫耀,反而总在无情地检讨自己。“浮浅,苦涩,荒芜”, “学殖的荒落,才器的鲁钝,嗜好的丛繁”。这样真诚的话语并不是每个作者都有勇气说出的。而钟敬文这些话不仅无损于作者,反而更证明了作者艺术境界的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