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原文|翻译|赏析

李氏曰: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 亦无定论。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矣。然则今日之是非,谓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谓为千万世大贤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谓予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复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则予之是非信乎其可矣

前三代,吾无论矣;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 岂其代无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然则予之是非人也, 又安能已!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虽使孔夫子复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非是也, 而可遽以定本行罚赏哉!

老来无事,爰览前目,起自春秋,讫于宋、元, 分为纪传, 总类别目,用以自怡,名之曰《藏书》。《藏书》者何?言此书但可自怡, 不可示人,故名曰《藏书》也。而无奈一二好事朋友, 索览不已,予又安能以已耶!但戒曰:览则一任诸君览观,但无以孔夫子之定本行罚赏也, 则善矣。

( 《藏书》, 中华书局1962年版)

注释 ①《藏书》——明李贽著,六十八卷。所录事迹上自战国, 下至元末,论述历史人物约八百人。体裁采纪传体,其中“世纪”八卷,“列传”六十卷,藉论史以抒发其政治见解。自序言:“此书但可自怡, 不可示人,故曰《藏书》。”亦称《李氏藏书》。李贽另有《续藏书》二十七卷,记载明代历史人物, 以续前书。②“人之是非”二句——人们的是非观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标准,人们对他人的褒贬臧否也就没有固定的结论。③今日之是非——指李贽《藏书》中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看法。④非是——否定,批驳。⑤“则予之是非”句——然而我的是非观,确实是可以成立的。信,的确,确定。⑥前三代——指夏、商、周三代。⑦“然则予之是非人也”二句——可是我对历史人物的褒贬, 又怎么能够(因孔子已作过评判)就作罢呢! ⑧不相一——不相同。⑨定本——本意为校订审定过的书稿,此指为是非定论。⑩爱(yuan)——于是。(11)总类别目——总体上分为几大类,每大类下面分列细目。(12)自怡——自娱。(13)无——通“毋”或“勿”, 不可。

赏析 《藏书》是一部凝聚着李贽毕生心血的史学著作,是“吾精神心术所系,法家传爰之书”(《焚书·答焦漪园》)。《藏书》的写作,几乎贯穿了卓吾学术生涯的全过程。《藏书》主要取材于正史,通过对材料的剪裁取舍和对历史人物的分类编排,重新述评千百年人事是非,反映了李贽别具只眼的真理观和进步思想。

文章起始,李贽就以一种桀骜不驯,与先贤古训相悖的姿态提出了自己对于是非的独特见解: “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指出是和非并没有固定不变的标准,也不存在通行万世的定论,品评史事人物,断不能执迷于权威之论, 人云亦云,而应代之以自己独到的见解,要断自内心,而不能随人唇吻, 步人后尘。

之后,李贽以“颠倒千万世之是非”的巨大勇气把批判的矛头直指被尊为神圣权威的孔学。公开指出千百余年之所以“未尝有是非”的罪根祸源便在于“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把孔门言论视为经典的、绝对的、固定不变的是非标准,使后世论者丧失了主体意识和分辨眼光,一味地在圣人身后踵步躬行,不断地重复着前人的旧论,害莫大焉。然而,是非标准并非一成不变的,真理本身是不断发展的, “如岁时然,昼夜相迭,不相一也”。同时, 人们对真理的认识也是发展变化的, “昨日是而今日非矣, 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这样,李贽以发展的观点和人的认识不断变化的角度得出了否定孔子是非标准的逻辑结论:“虽使孔夫子复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非是也,而可遽以定本行罚赏哉!”

由此可见,李贽认为真理标准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模式,它是随时代与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它不能是主观的强制性的规定,不能以个人的思想观念、伦理道德作为真理标准。换言之,他是在反对以某种理论作为永恒的真理标准。李贽提出的“是非无定质”、“是非无定论”涉及到真理的相对性和绝对性问题,他过分强调了真理的相对性,虽然有失偏颇,但它也表现出李贽真理观的朴素的辩证观点,也显示出他反对封建正统思想和神圣权威的伟大的战斗精神。

在中国封建社会,孔子及其儒家学说被奉为不容置疑的绝对真理,而李贽公开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呐喊,无疑是窒闷的空气中响起的一声春雷,唤起了人们探索真理的勇气。《藏书》正是李贽从自己判别是非的标准出发,重新评判历史人物,其褒贬爱憎常与一般传统观点相乖离,而他这种断自内心的著述方式以及由此作出的对历史人物的独特评定在理学横流的明代,无疑是对自我价值的强调和对自我人格的高扬。

《藏书》具体贯彻了他的上述论旨,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正如焦竑所言:“先生程量今古,独出胸臆,无所规放。” (《藏书》卷首·焦序)。而著《藏书》的目的也只是“用以自怡”,遂命名为《藏书》,却暗含有藏之名山、以待后世的深意了。

这篇序文论理透辟,逻辑谨严,其文约,其意丰,明白晓畅,具有极强的说服力。此外,对仗、排比等多种修辞手法的运用,整句散句的结合运用,使文章显得摇曳多姿,读来铿锵有力,文气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