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开屋门,正看邻家院里的一树樱桃。再一探头, 由两所房中间的隙空看见一小块儿绿海。这是5月的青岛,红樱绿海都在新从南方来的小风里。
友人来信,要我的短篇小说, 印集子。
找了找: 已有十五六篇, 其中有一两篇因搬家扯乱,有头无尾,干脆剔出;还有三四篇十分没劲的,也挑出来,顺手儿扔掉。整整剩下10篇,倒也不多不少。大概在这十五六篇之外,还至少应有两三篇, 因向来不留副稿, 而印出之后又不见得能篇篇看到,过了十天半月也就把它们忘死;好在这并不是多大的损失,丢了就丢了吧。
年方19个月的小女生于济南, 所以名“济”;这10篇东西, 既然要成集子, 自然也得有个名儿;照方吃烤肉,生于济南者名“济”,则生于青岛者——这10篇差不多都是在青岛写的——应当名“青”或“岛”。但“青集”与“岛集”都不好听, 于是向屋外一望,继以探头,“樱海”岂不美哉!
《樱海集》有了说明。下面该谈谈这10篇作品。
虽然这10篇是经过了一番剔选,可是我还得说实话,我看不起它们。不用问我哪篇较比的好,我看它们都不好。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在去年7月中辞去齐大的教职,8月跑到上海。我不是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书而专以写作挣饭吃。我早就想不再教书。在上海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 虽然天气是那么热。为什么心凉?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
第二步棋很好决定,还得去教书。于是来到青岛。
到了青岛不久, 挚友白涤洲死去;我跑回北平哭了一场。
这两件事——不能去专心写作,与好友的死——使我好久好久打不起精神来;愿意干的事不准干,应当活着的人反倒死。是呀,我知道活一天便须欢蹦乱跳一天,我照常的作事写文章,但是心中堵着一块什么,它老在那儿! 写得不好?因为心里堵得慌!我是个爱笑的人, 笑不出了!我一向写东西写得很快,快与好虽非一回事,但刷刷的写一阵到底是件痛快事;哼, 自去年秋天起,刷刷不上来了。我不信什么“江郎才尽”那一套, 更不信将近40岁便得算老人;我愿老努力的写,几时入棺材,几时不再买稿纸。可是,环境也得允许我去写,我才能写, 才能写得好。整天的瞎忙,在应休息的时间而拿起笔来写东西,想要好,真不大容易!我并不愿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出去,只说自己高明。不,我永远没说过自己高明;不过外面的压迫也真的使我“更”不高明。这是非说出不可的,我自己的不高明, 与那些使我更不高明的东西,至少要各担一半责任。
这可也不是专为向读者道歉。在风格上有一些变动, 从这10篇里可以显明的看到;这个变动与心情是一致的。这里的幽默成分, 与以前的作品相较, 少得多了。笑是不能勉强的。文字上呢,也显着老实了一些, 细腻了一些。这些变动是好是坏,我不知道, 不过确是有了变动。这些变动是这半年多的生活给予作品的一些颜色,是好是坏,还是那句——我不知道。有人爱黑,有人爱白;不过我的颜色是由我与我的环境而决定的。
有几篇的材料满够写成中篇或长篇的, 因为忙, 所以写得很短,好像面没酸好,所以馒头又小又硬。我要不把“忙”杀死, “忙”便会把我的作品全下了毒药!什么时候才能不忙呢?!
说了这么一大套, 大概最大的好处也不过足以表明我没吹牛;那么,公道买卖,逛书店的先生们, 请先尝后买, 以免上当呀!
老舍序于青岛。1935年5月。
(《樱海集》, 人间书屋1935年版)
赏析 《樱海集》是老舍继第一个短篇集《赶集》之后出版的第二个短篇小说集。序文简洁而风趣地交代了书名“樱海”的缘起,编辑这一本短篇集的过程;同时以较多文字向读者叙述了近一年来个人的遭际以及沉郁的感情对创作的影响。
序文的文字,取娓语体,有谈话风,如促膝谈心, 又如品茗间话。行文之中不时插入机智的妙语,令人不禁解颐一笑。文如其人,于谐谑幽默之中,见出他的睿智,他的自谦,也见出他内心深处的苦涩。
序文在内容上的精要之点是关于“在风格上有一些变动”的申明。我们知道:老舍的小说创作以运用纯熟的北京口语和幽默风格见长。我们还知道:他的幽默风格有一个发展、变化并日趋成熟老道的过程。他的早期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 以“轻松的文笔”、“讽刺的情调”引起文坛瞩目, 以后的小说创作便以幽默为主色调成为风格的显著特色。然而在他的早期作品(包括第一个短篇小说集《赶集》中的作品)中幽默的风格并不总是精到而圆熟的。“故意招笑”的卖弄,夸张失度迹近油滑的瑕疵,容或有之。对于这些艺术表现上的弱点老舍本人有清醒的认识,并在创作实践上不断加以调整。当然这种调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精微的艺术审美心态的调整,并不简单的只属于技术层面的变动。这种审美心态调整的结果,就是《樱海集》中10个短篇小说在风格上较之过去的作品(主要是《赶集》中的一些短篇小说)有了一些变动。这些变动的具体表征,用老舍自己的话说就是: “这里的幽默成分,与以前的作品相较,少得多了。笑是不能勉强的。文字上呢,也显着老实了一些,细腻了一些。”
对于“在风格上有一些变动”的原因,老舍避开了纯理性的分析,而更着眼于从自身生活感受出发,在看似随意的文字里透露出他的苦闷、忧思以及对黑暗现实的针砭。他所以笑不起来,一个是好友白涤洲之死,一个是“外面的压迫”。“这些变动是这半年多的生活给予作品的一点颜色”, “我的颜色是由我与我的环境而决定的”。这些说明,由于是从他本人的创作实践中提炼出的,文字虽极简约,却包含了深刻的思想;使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的创作同现实的紧密联系,以及一位杰出作家走向成熟的坚实的步履。